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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医学 （芦笛）
最近看到诸位都在讨论科学与医学。什么是科学？我看网友广征博引，给出了科学的若干经典定义。那些经典定义，好像都用了“客观规律”这个词，这有个问题：什么是规律？既然要使用这关键词语作定义的主要元素，当然又得给出它的定义来。这就难免要成循环定义，狗咬尾巴团团转，而且“规律”一语容易给人一种“绝对真理”的感觉，这就是科学教徒们最常见的误区。所以，我还是尽量避开这个词来作定义。老实说，我从未看过那些定义，看后也不觉得有什么启发。敝人从来是思而不学则殆，喜欢自己做定义，所以还是给出我自己的定义来，当然未必成立，尚待达人指点。
如所周知，科学分为两大门类，第一类是所谓基础科学或曰理论科学，第二类是所谓应用科学，应用科学的具体运用，便是所谓技术。所谓基础科学，在我看来就是“人类对某类客观现象的确定，以及对它的产生原因作出的可以实证的逻辑解释”，这里面包括三方面的工作：第一，确定某种现象确实存在。第二，阐明它的发生过程。第三，推测它的发生原因。这三个环节都需要使用逻辑思维，而最后一步给出的推测，不但必须在逻辑上自洽，而且必须经得起实验验证。这就是说，根据那个推测（所谓“假说”——hypotheses or theories），科学家必须能够在满足了他给出的那些条件后，便能复制该现象，而且还能根据他的学说作出预言，而预言的现象在满足了给定条件下也该出现。如果能达到这些标准，则他提出的学说就暂时成了所谓“规律”（law）（所谓暂时，是说它日后可能被证伪）。
说白了，科学家作的无非是三件事：try to find what, how and why。所谓what，是首先确定那个现象确实存在，是重复出现的，可供旁人随时验证。所谓how，是阐明那个现象的详细发生过程。所谓why，是给出对它的发生原因的可被实证的逻辑解释。这三个工作都离不开逻辑。盖所谓“客观规律”，其实也就是事物发生原因。寻找因果关系是人类大脑固有的冲动。我已经在旧作里解释过了，人类之所以认定客观世界有一套规律，乃是因为大脑的结构决定的人类思维方式不能接受杂乱无章的东西，一定要把它整理得井井有条（中国古人大脑例外），因此在无意中认定客观世界必然有一套规律在支配事物运动，而这套规律恰与人脑的思维规律（亦即逻辑）相一致。这其实是个靠不住的假定，但舍此之外，人类还真没办法去认识大自然。
因此，在做这三件事时，逻辑思维与实证都是科学家不可须臾离开的工具。在此，逻辑思维使得研究者能去梳理杂乱无章的大自然，并且提供了一种他人能够准确理解的语言，确保讨论时不至于各说各话，而实证则确保了发现的客观性，因此这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
科研的第一步，是确定某个现象必须是真实的，并非幻觉或错觉；其次必须确定那是可重复的，这就需要使用可供他人验证的实证手段，而且必须使用清晰明确的语言，使得别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这才能保证客观性。这实际上是一连串必要条件链：要做到客观，就得让人能重复观察到那现象，证明不是自己的主观幻觉；要能让人重复，实验就必须规范，而且自己使用的概念和语言也必须是通用的、清晰的、没有歧义的，使得别人能够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而不至于误解。
由此可见，在作出科学发现的第一步，科研就已经具备了基本的必要特点：可重复性与规范性。这才在现象学水平，还没深入到现象背后的机制。当然，能发现某个现象也算是伟大贡献了。例如布朗运动、伦琴射线、百浪多息（磺胺药的前身）与青霉素的杀菌作用等等，其实都只在现象学水平，但发现这些现象的人照样青史留名。这是因为他们的发现的现象是他人可以重复验证的。
这就是中医为何不是科学：中医也发现了许多现象，例如“寒热”、“虚实”就是大众熟知的例子，但这些现象说到底是一种主观感觉，没有可靠的可重复的客观指征。而西医确定的各种疾病、药理作用等等，都是客观的，可以验证的，并非编造出来。所有疾病都如此。如果尚未发现，则人家就会实话实说，说“病因未明”，“尚无有效药物”，等等，绝不会如中医一般捏造一堆无从落实的玄学浆糊去解释一切，医治一切。
下一步则是确定那个现象具体发生的过程，诸如金属生锈的发生条件、木柴燃烧的发生条件，以及它们的产物成份，细菌分裂和细胞分裂的具体过程，等等。Again，阐明这些过程需要逻辑思维与可验证性（也就是可重复性、规范性、可准确理解性），而中医在这上头又是一塌糊涂——即使请张仲景本人来，谅他也没本事说明“寒证”或“热证”的具体发生过程，经历了哪些阶段。
最后一步，便是把该现象发生时的一切有关因素联系在一起，试图用逻辑思维穿凿出个原因来，提出一个假说来解释该现象。上面已经说过了，这个假说应该不但能解释该现象，而且必须能预见到某些未知现象。例如拉瓦锡认为木柴燃烧是氧气与木柴化合。根据这个假说，可以导出在缺乏氧气的情况下，木柴便不能燃烧。而木柴燃烧后的总产物（灰烬加二氧化碳）的重量，应该等于原来的木柴加上耗用的氧气的重量。这些预言可以由全世界的人来验证。通过了验证，则原来的假说也就成了所谓“定律”。
西医也是这样，医书上写的所有传染病的病因都一一分离确定了，谁敢不相信，这就请去接种那些病原体，看看会不会得科学家预言的那些病就是了。
相比之下，中医的解释等于不解释，第一，不可验证。第二，无法准确无误清晰地理解。它什么都能解释，什么都不能解释。例如你牙不好，那是肾虚引起的，掉头发，也是肾虚。那请问什么是“肾”？什么是“虚”？为什么肾虚会引起牙痛或掉发？谁也没本事说清楚，这些重大概念类似神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无法实实在在地去证认（identify）。世上只有无知无畏如某网友那样的妄人，才敢大言不惭，扬言要去将中医引入西医，带来一个改天换地的大革命。他为何不立志把跳大神引入西医，来个更伟大的革命？
以上所说是基础科学。而某网友始终没弄明白的基本概念，就是基础科学不是应用科学，不是技术，与功利无关，“是否有用”不是裁判它的标准，遑论“为人类造福”。它的发生和存在，purely and solely 是因为鬼子有国人没有的好奇心，总是要去现象后面痴迷地追寻原因，不会只满足在“舌乃心之苗”、“肾主藏精，通于脑，而能生髓，髓居于骨中”，“肝主情志，开窍于目，在体合筋，其华在爪，在志为怒，在液为泪”等等毫不可解的语言之中。它的唯一判断标准，是“是否为真”，而实行这标准的手段就只能是实证，亦即让普天下的人都能重复证明它，舍此无“客观”可言。
这些当然是基础科学的初阶。上面已经说了，世上之所以有科学，是因为寻找原因乃是人脑（准确来说是鬼脑，因为中国古人并无这种雅兴）固有的痴迷冲动，一定要用大脑固有的那套思维方式去梳理自然现象，认定其后一定藏着原因，而那原因与结果之间的关系必然符合人脑固有的逻辑规则。这本身就是个无从验证的武断认定。于是当科学深入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类便开始认识到：第一，在某些情况下，所谓“真”只是个相对的概念，难免会受到主观测试条件的影响。第二，即使能准确测定，现象背后也未必能梳理出符合人类逻辑规则的原因来。量子力学的建立就显示了这两条。所谓测不准原理就告诉大家“真”并不是那么容易测知的。而在量子世界里，原因和结果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斩钉截铁的必然关系，却成了或然关系。
某网友因为这一点，便悍然出来认定西方科学之无稽，反以为中国那套不用大脑的“思维”是什么好东西了。这么说，梅毒螺旋体引起梅毒，天花病毒引起天花，肝炎病毒引起肝炎，都是靠不住的主观幻觉了？这与爱国贼们看到西式民主制度的种种弊病，转过去歌颂东方专制制度有何区别？因为人的智力有限，自然界奥妙无穷，就去鼓吹反智主义，那与“不干不净，不生百病”到底有何差别？
以上说的是基础科学。应用科学则有明确的功利性，就是把基础科学阐明的基本原理用来为人类造福或是造祸（后者如军工研究）。应用科学的末端便是“技术”，它将应用科学作出的发现实际运用于某个领域，不涉及“求真”，判断标准是“是否有用”或“是否有效（effective and efficient）”。在这点上，它与基础科学不同，若某种基础科学理论不真，则它便不能成立，当然不是科学。但若某种技术不好使，你不能说它不是技术，只能说它是一种比较糟糕的技术，用手缝衣服与用缝纫机缝衣服都是技术，两者之间只有是否efficient之差，并无真伪之别。
具体说到医学，基础医学当然是科学，它揭示的现象背后的实质（nature），大到整体水平，小到分子水平，当然都是真实的，经过成千上万的人的验证，哈维发现的血循环是整体水平，生物体的基因测定以及各种生物大分子的测定（诸如核酸，蛋白质、多糖等等）则是在分子水平。除了某网友那浑人之外，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声：那些公布在网上的DNA序列和蛋白质序列都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言人人殊，并无客观真实性可言？有谁有敢出来否认，他是他爹的精子和他妈的卵子合成的受精卵变成的，身上带了父母各一半染色体？当然，特纳氏综合征患者只有45条染色体，那算是例外，可惜就连这种例外的发现与阐明，也是科学发现，没有哪个特纳氏综合征病人会否认这一点。
临床医学则可基本视为应用科学乃至技术。它包括两方面，对疾病机理的研究以及对诊断治疗手段的研究。临床大夫则基本是技术人员，谈不上什么研究，从事的不过是把在医学院学来的玩意用于临床实践，并在实践中积累经验，用于指导日后的临床实践罢了。论工作性质，他们与工程师并无什么两样，根据他们的业绩来否定医学是科学，如同因为某个工程师设计了个废品便认为工程力学不是科学一般荒唐。
至于艺术，我已经说过一万次了，它与科学完全是两回事，使用的是形象思维而不是逻辑思维，进行的是艺术创造而非学术探索。只有某网友那种超级浑人，才会因为“临床大夫的实践并不完全规范”一条，把他们悍然打为艺术家。
最后说两句中医。希望上面已经说清楚了，中医不是用逻辑手段建立起来的，其理论绝对无法用逻辑手段整理，光是基本概念如五脏六腑，八纲辨证等等，都无法给出标准的逻辑定义来，绝对无法澄清，更无从落实。它是一种奇特的“附会学科”，即根本不考虑基本概念与研究对象的对应关系，便能发明出一堆模糊观念来。这些模糊观念在人体上无从落实（谁也没本事落实中医的“五脏六腑”与“气血营卫”，遑论把器官与功能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分开），在分类上彼此交叉（例如三焦既是“六腑”之一，又囊括了所有的脏腑在内），逻辑上互相矛盾。谁要是试图用逻辑手段整理，以实证手段验证，谁就只会把自己弄成完全彻底的白痴。这活儿我早在几十年前就干过了。有足够的资格说这话。而离开逻辑和实证也就没有科学，上面已经讲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不是说中医是巫术，它的确有效。但它的根本缺陷是，它既非科学，又非艺术，也不是西式意义上的技术，无法用逻辑手段整理，无法使用逻辑语言清晰表述以求得共识，也无从用实证手段落实其基本概念，验证其理论（要验证某个理论，您首先得有那理论的清晰表述是吧？谁能说清“肝主情志，开窍于目，在体合筋，其华在爪，在志为怒，在液为泪”是什么意思，还能不与他人发生争论？），因此，它是无从发展，无从深化的。它是一种宝贵的文化遗产，也是一个无法打开、遑论利用的“伟大宝库”。
我个人感觉是：第一，中医作为一种替代疗法，对西医束手的某些慢性病确有调理作用。第二，它什么病都能解释，什么病都能诊断，什么病都能医治，因此给人一种希望，有助于提高患者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对患了绝症的病人尤其如此。第三，它比较便宜，因此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慰情聊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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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9 13:4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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