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洪钧
我殚精竭虑从医近50年,自觉最重要、最扼要、最能提纲挈领的心得只有一个字——“虚”。
也可以改为两个字,即“正夺”。
或者改为三个字,即“正气夺”。
或者按近世习惯说法,称作“虚证”或“不足之证”。
至此,诸位已经明白,“虚”字在这里是“正夺”、“正气夺”、 “虚证”或“正气不足”之意。
读书治学和临床经验都告诉我:病多虚证,人多虚人。
无论自中医看还是自西医看,不管病属内伤还是外感,包括内、外、妇、儿、五官等科,不必问患者是男女老幼,大略如此。
粗略估计,病以虚为主者在十之七八,兼有虚证且治疗中必须顾及者又有十之二三。
极言之:无病不虚!
听到这里,诸位很可能觉得闻所未闻、大惑不解而发问。
以下就诸位可能有的疑问设问设答。
问:中医传统理论中最简明的辨证纲领是“八纲”,怎么到先生这儿成了一纲呢?莫非其他七纲在各种疾病中出现的频率只有大约十之二三吗?
答:我对“八纲”的详细见解,请参看旧作《中西医结合二十讲》的第十讲“西医要引进八纲”。其中明言:“虚实寒热是最重要的中医病理概念”。又说: “寒热与虚实相比,以虚实更重要。虚实二者,以虚更重要。”
总之,虽然“虚”不能总揽八纲,但它远比其他纲领证多见且更重要是没有疑问的。
问:尊见有没有中医经典依据呢?
答:愚见有明白无误的、充分的经典依据。令人奇怪的是,据我所知,二千多年来没有人认真推敲、从而真正读懂这几句医家非常熟悉的经文。
问:哪几句经文呢?何以见得它们支持尊见呢?
答:学过中医者大概无人不知“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素问·评热病论》)这句经文。其含义是明白无误的,即:人之所以得病(被邪凑或受邪),就是因为(正)气虚。得病之后,自然不会不虚了——据理言应该更虚,因为不好想象,病人会更加正气充实。
《内经》又说:“邪之所在,皆为不足”(《灵枢·口问》)。
这两句话的含义更清楚:受邪者皆虚或皆有不足。
如果把疾病理解为人体受了损害,疾病都有“虚”更理所当然。
经典还从正面肯定,不虚者不得病,说:“恬澹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素问·上古天真论》)“卒然逢疾风暴雨而不病者,盖无虚,故邪不能独伤人。”(《灵枢·百病始生》)
遗憾的是,二千年来,没有人根据上述经文得出我这样的结论。
问:你是一看到上述经文就得出上述结论的吗?
答:大体如此。我年轻时读到“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就想到:这不是说凡病人必虚吗?不过,那时不是很明确,也不很自信。因为,那时自己的理论知识和临床经验都比较少,不敢提出前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的见解。加之,对虚实涉及的逻辑问题不是很清楚,甚至潜意识地认为,虚实寒热出现的几率是均等的。于是,此前没有明确提出这个多数人初看很难接受的结论——尽管这不过是重复经典。
经过数十年的不断思索和实践,我终于确认,《内经》所说是正确的。二千年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强调虚的重要性,除了传统认识束缚和经验限制的因素之外,还有逻辑思维方面的因素。
问:逻辑思维方面的因素,是什么意思呢?
答:比如,诸位听到我说“无病不虚”,很可能认为这是在说:病只有虚证。也很可能认为,虚的同时不会存在实证、热证、寒证等。其实不是此意。虚证为主或兼有虚证者虽然最常见,却不等于其他证型非常少见。虚证可以和任何证并存,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层次或部位。当然,虚证比其他证型出现的几率都高得多是肯定的。
问:为什么虚证和实证可以并存呢?
答:虚是对正气状态的判断,实是对邪气状态的判断。于是,二者并存的情况很常见。可以说,实证几乎都同时伴有正气夺,只不过当前以邪气盛为主要矛盾方面。
注意!这不等于说,绝大多数虚证也伴有邪气盛。
问:您的意思是说正气夺者不能伴有邪气盛吗?
答:不是。正气夺同时伴有邪气盛的情况也不是很少见。如肝硬化腹水、癌瘤消耗状态、慢性阻塞性肺气肿、肾功能衰竭等即是。于是,正气夺同时邪气盛者无不是危重、危急情况。又,伴随明显正夺的邪气盛,一般是有形之邪。除上面提到的肝硬化腹水、癌瘤之外,还有下面将提到的尿潴留和高年久病而便秘等。
其余有关八纲的逻辑分析,请参看附在旧作《伤寒论新解》中的“八纲辨证研究中的逻辑问题”。
问:生活常识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尊见吗?
答:支持愚见的生活常识大家太熟悉了。试看:
诸位一日三餐,说明诸位的身体一日三虚。
诸位每分钟要呼吸大约20次,说明诸位的身体每分钟约20虚。
诸位每天要睡眠8个小时左右,说明诸位的身体每天要花8个小时左右的睡眠补充精力(无疑属于正气)。
如果说把睡眠看作人体在进行补充有点勉强的话,每日多次进食水,每分钟20次左右的呼吸是人体在进行补充则毫无疑义。
需要补充,无疑是有了不足,也就是有了正气夺。
把睡眠看作补益不是我的创论。下面还会讨论这个问题。
问:可否就大家熟悉的典型实证,说明此类证也大多伴有正夺并且治疗中也可以、或者最好、或者必须兼顾正夺呢?
答:可。比如大承气汤证。此证固然是胃家有燥屎(还有热),而且用大承气攻下效佳。但须知,见此证大多是伤寒发病四五日之后。患者食少数日,加之多次发热汗出,必已有正夺。此所以伤寒家主张“下不厌迟”(按:即慎用攻下之义)且少用一下再下之法。即便一下,亦偶有出现意外者。故使用大承气有不少禁忌。如脉数、脉涩等,实际上都是顾忌正夺太甚。其余禁忌不一一具体说明。
当然,可以同时输液扶正,于是单用中医不能使用大承气汤的承气汤证(已是死症),大多不再属于禁忌。可见中西医结合必有更好的疗效。
尿潴留(中医称之为癃闭)也是这样。
潴留的尿固然是有形实邪因而必须除掉,但是,造成尿潴留的原因最多见的是虚。比如目前常见的西医说的前列腺增生肥大所致者,患者绝大多数是老年人,必然早有正夺。即便初始原因不是明显的正夺,一旦尿潴留,患者就减少或不能进食水,再加上坐卧不安、极其痛苦、无法入睡,时间稍长就会出现明显的正夺。于是,治疗时必须顾及正夺。比如,导尿的同时支持输液,就是古人没有的扶正手段。
再如肠梗阻,无疑大多数首先是实证。不去除梗阻的原因使肠管通畅,梗阻不可能好。但是,肠梗阻患者无疑都已经有了正夺。试想:不通畅的消化道怎么能正常进食并吸收呢?不能正常进食、消化、吸收的人,怎么能不虚呢?至于较严重的肠扭转,导致大量呕吐和肠管内大量渗出,发生休克,就已经是危及生命的正夺。这种情况下,当务之急是纠正休克——快速扶正。当然,为了避免大段肠管坏死,还必须尽快手术——一旦休克纠正、甚至还没有完全纠正——即纠正了严重的正夺,患者可以耐受手术,立即手术。
问:当代理论物理学支持尊见吗?
答:当代理论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薛定谔(E.Schrodinger)提出:“生物赖负熵为生”或“生物以负熵为食”。然而熵增是宇宙的普遍规律。处在这个大环境中的生命,必然经常面临负熵不足——也就是中医说的“正夺”。试想,生命高度有序,智慧更是高度有序,熵增(即趋向无序)的宇宙中为什么会出现生命呢?为什么会进化出智慧呢?只能说:局部的、一定时间内的有序是可能的,但必须以其他地方的更大无序为代价。试想,人必须摄入食物获得能量,才能生存。这就要以动植物的死亡(熵增)为代价。万物生长靠太阳。动植物的有序是以太阳核反应的衰竭(熵增)或其他形式的熵增为代价。总之,人类这个居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这个有序度最高的物种,在对抗整个宇宙走向无序的过程中,必然总会感到不足。尽管生命和其中的顶尖物种人类,是自然进化出来的,但作为个体的人,必然不断地虚耗以致最后死亡。
问:当代医学不能很好地解释睡眠——即为什么人要花那么多时间睡觉。单单用躯干和四肢需要休息解释不通。说大脑需要休息似乎也勉强,特别是花那么多时间。把睡眠看作补益,可以得到当代理论物理学的支持吗?
答:可以。按照薛定谔的看法,维持或提高事物的有序度,要不断地消耗负熵。故秩序紊乱、不稳定,就是虚。睡眠就是人体中有序程度最高的中枢,又特别是其中的大脑皮层需要调整、恢复、稳定秩序。于是,睡眠就是人体在进行补益。
当然,从失眠会使人感到多么疲倦、劳累,乃至各器官功能紊乱或低下等,也能说明睡眠对人体是一种补益。
由此逆推,困倦就是正夺或虚的表现。
于是,失眠必然导致正气夺,睡眠就是人体在补充正气。
问:按中医的本意,“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邪,指的似乎是外感病因。即常说的外感六淫。于是,内伤病不适于尊见的推理。可以这样说吗?
答:习惯上或常人心目中的邪气,确实多指外感之邪,即常说的六淫(按:实则四淫,请参看《中西医结合二十讲》第八讲)。不过,这不等于说我的推理不适用于内伤。
实际上,早在孔夫子时代,气就有了精神、情志和心理的含义。他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其中的气,就是指精神、情志或心理。
所以,汉语早已把不利于健康的精神称作“歪风邪气”。比如,人们常说社会风气不好。某单位或团体内的气氛不正常。某人脾气乖戾等等。
总之,恶性情志或心理刺激也是邪气——和正气相对而且损害正气。我想诸位不难理解,每一次大怒、大惊恐、大悲、大忧思甚至大喜都导致机体高负荷、超负荷和内部紊乱。于是,情志过度,对机体会造成损害。
关于大喜也有害,可能需要略作解释。
比如体育竞赛夺冠、其他意外获大奖甚至博弈获胜等,虽然属于喜事,却是剧烈的精神刺激。参加者常常为了追求这种刺激。这样的刺激,同样使机体高负荷或超负荷。这就是为什么年老体弱者,常常不能耐受这样的喜事。
所以,我早就说过,内伤病本质上都是虚证。尽管对躁狂型精神病中西医都用峻法如大吐下、电休克、胰岛素休克、强镇静药等治疗,因而是按实证治,中医对此有气有余之说,但比较少见。实际上,这两种情况也已经有正夺,且终究会以正夺为主。
问:西医并无虚实之说,为什么自西医看也是病多虚证呢?
答:西医虽然不使用“虚”这个字眼儿,也没有虚实辨证的习惯,但是,它的许多病理概念和临床诊断都很清楚地表示正气不足或“正气夺”,也就是属于中医说的虚证。
旧作《中西医结合二十讲》中说过:“人体的一切组织受损、器官功能不全、营养物质不足和调控机制紊乱而见不足(洪钧按:必然会表现为不足)都属于‘虚’……虚证必然远较实证多见……虚证可分为:营养不良性虚证、器官衰竭性虚证和调节紊乱性虚证。”
有关详细论述,请参看旧作。以下略作举例说明。
广义的营养不良,如热量摄入不足、维生素缺乏、微量元素缺乏、贫血、低蛋白、低血糖等,无疑都是虚证。内环境紊乱,如脱水、低钠、低钾、酸中毒、碱中毒也都是虚证。缺氧,显然也是虚。各系统或器官的功能减退或衰竭,如呼吸衰竭、循环衰竭(休克和急慢性心功能不全)、肾功能衰竭、肝硬化、肺心病、甲状腺机能减退,更是严重的大虚无疑。一切血管病导致的全身或局部供血不足,如急慢性心、脑、肾、肺、四肢、肠系膜血管病等,首先属虚。目前危害国人乃至全人类最厉害的高血压病,本质上也是虚证——对此将结合临床实例在本节和本书“内科摘要”中进一步说明。目前常见的糖尿病,是虚证大概没有什么疑义。老年病基本上都是虚证,也是应有之义。他如前列腺肥大,虚也;免疫机能低下,虚也;性功能减退,虚也;结核病,虚也;老慢支,虚也。其实,凡慢性炎症,如慢性肠炎、慢性肝炎、慢性肾炎、慢性胃炎、慢性尿道炎、慢性膀胱炎乃至慢性鼻炎、慢性结膜炎、慢性角膜炎、慢性泪囊炎等等一切慢性炎症,必因正夺较重所致。至于各种虚损,如大劳、大饥、久劳、久饥、妇女多产、久病失治、久立、久卧、久视乃至当今常见的椎间盘突出或椎管狭窄所致慢性腰腿痛、颈椎病等自然属虚。各种外伤,也无不虚字当先。妇女产后、各种外科手术后必然有虚。
问:以上自西医看虚证,颇有启发。这是否中医的本意呢?
答:显然是的。近著《赵洪钧临床带教答问》说过:“自西医看,所谓正气夺,一是机体的物质基础不足或受损;二是机体的机能(或功能)低下或受损。注意!二者居其一即属正气夺,二者并存(不少见)就更是虚。于是,西医说的一切营养不足或生命物质损失都是正气夺,一切内脏功能低下都是虚。即西医说的心、肝、脾、肺、肾、肠、胃、内分泌器官、脑和性器官等机能低下就都是正夺。贫血、低蛋白、低血钾、低血糖和一切生命物质丧失乃至一切营养不良属虚也毫无疑问。”
问:那么,是否把握住一个“虚”字,就无往而不利呢?
答:不能这样简单理解,因为它的意义是广泛而深远的。此说不仅在中医方面是空前的创论,而且同时从根本上提纲挈领地、融会贯通地结合了有关中西医理论。她不但吸纳了西医知识,把虚证深化、具体化,有助于更精确地认识虚证,治疗时针对性更强,而且特别有利于指导中西医结合治疗。总之,拙见不但集中西医两家之长,而且具有鲜明的独创性。
还有,把虚证概念引进西医也使西医受益。比如,认识到以上所说都是虚证,就会更重视西医的扶正,还会进而结合中医扶正,而不是像时下很多人那样一味祛邪或解决局部问题。总之,此说的理论和临床实践意义都是空前的。加之此说很容易把握,因而便于普及,其意义就更大了。
问:可否中西医结合地给虚证下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义呢?
答:可以定义如下:
虚、正夺或正气夺指机体的物质基础和/或生理功能受到损害。这时在临床上就表现为虚证。
需说明,尽管机体的物质基础受损,必然损害生理机能,反之亦然,但还是同时从两个角度定义为好。因为在不少情况下,在现有检查手段范围内,一个方面的损害已很明显,另一方面的损害还可以是阴性。
另请注意,物质基础受损,不仅仅指贫血、维生素缺乏、热量摄入不足等这些微观构造的有序性受损,还包括机体的宏观有序性遭到破坏。最简单的如体表创口,关节脱位,较常见且典型的如二尖瓣狭窄、房间隔缺损、腹主动脉瘤等——西医称之为形态异常或病理解剖变化——它们无不导致不同程度的功能障碍,即无不属虚。
问:按照尊见,“虚证”最常见,于是“补益”方药——包括西医扶正手段——应该最常用,是这样的吗?
答:是的,不但据理推应该如此,深研经典和著名医家的代表作也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问:请举例说明。
答:先以《伤寒论》为例。伤寒第一方为桂枝汤。此方就是以温补为用的。可见仲景治外感首重温补。我曾经新解桂枝汤的功用为“补中益气”,于是,补中益气法就是伤寒第一法。补中暗含甘温,故补中益气法实际上是温补法。再统计《伤寒论》诸方,桂枝汤类方计19方。桂枝在伤寒113方中出现43方次,出现的频率仅次于甘草(70方次),足见仲景更多用温补,也就是更重视虚证(和寒证)。
联想到甘草首先也应该归入补益药,则仲景更重视补益无疑。
吴瑭著《温病条辨》,至今奉为温病经典。此书的第一方也是桂枝汤,足见温病家也把补虚放在第一位。
至于由李杲开先河的脾胃派,主张“脾胃内伤,百病由生”,就是认为最常见的病因是脾胃不足。他创制的甘温除热、特别是补中益气汤影响深远。
继李杲而起的温补学派,如他的弟子王好古、罗天益等都遵循他的思想多用温补。明代的薛己、孙一奎、赵献可、张介宾、李中梓乃至李时珍等,也无不提倡温阳补虚。
创制补阳还五汤的王清任,那样重用黄芪,也是重视大虚。
温补思想对临床各科及众多医家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明清医学主要流派。如李士材之学一传沈朗仲、马元仪,再传尤在泾,均系一代名医。又如清初之张璐,论杂病每取法于薛立斋、赵养葵、张景岳诸家方论。他如高鼓峰、吕留良、董废翁等医家都不同程度地继承和发展了温补学派的学术思想。
简言之,到了清末,重视虚证,因而多用温补已经是多数著名医家的共识。当然,还没有到我这么重视虚证的程度。
问:西医也有补益法吗?
答:显然有的。如缺铁性贫血补铁;巨幼红贫血补充维生素B12;低蛋白静脉输入白蛋白;严重贫血或大出血后输血;低血糖时给糖;低钠时补钠;低钾时补钾;脱水时补水;还有补充微量元素、各种维生素等等,就是西医的补益或扶正法。不过,目前最常用、也最典型的西医补益法是输液、静脉营养和输血等。有关详细拙见,请参看旧作《医学中西结合录》中的“输液要点”。本书的“两字真传”中也将提及。
简言之,到西医那里一看,几乎个个病人在输液,就知道这一补益手段使用多么广泛了。当然,输液涉及的理论问题比较复杂,时下的医生们对这种补益法用得是否恰当是另一回事。有兴趣的同道,最好参看旧作《医学中西结合录》和《赵洪钧临床带教答问》中都有的“输液要点”。
问:可否结合临床说明尊见呢?
答:请参看以下典型病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