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21-09-01)
《经方体悟讲记:雒晓东经方讲稿及李可、黄煌经方思维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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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讲、中医不能丢掉中医思维
一、中医是怎么思维的
中医学和其他医学不大一样,中医学类似于百科全书 ,比如《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里就有天文、地理、气象、音乐等方面的知识,另外,中医学和哲学也有较深的融合。远古的中医学分为几个流派,有针灸的、经方的、医经的,《内经》是医经学派的奠基之作。《灵枢》是专门讲针灸的,但也有很多基础理论的东西。《伤寒论》《金匮要略》是经方学派的代表作,《汉书·艺文志》中谈到经方十一家,但在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用草药治病的方都叫经方。而现在,我们认为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中的方属于经方的核心,除此以外,还有《千金要方》《外台秘要》《小品方》等,这些书籍总结了唐代以前的医学知识。
《灵枢》主要是探讨针灸学的。 像《针灸甲乙经》《针灸大成》都是一个体系。另外,在当时还有一种叫祝由的医学体系,类似于现在的心理疗法,是由祈祷和一些迷信的内容融合而成的。《内经》里还有一个医经的体系,当时讲“医经七家”,比如《黄帝内经》《黄帝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白氏内经》《白氏外经》《白氏旁经》,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有《黄帝内经》这一本了。还有《难经》这部分,有些人认为《难经》可以和《内经》相媲美,实际上《难经》远不能和《内经》相比,内容少很多,它只是对《内经》里某些问题的进一步阐述。没有《难经》的话,中医理论体系基本不受影响,而如果没有《内经》,中医理论体系就不复存在了。整个中医理论体系都是《内经》所奠定的,没有哪一块是没有谈到的,包括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病因病机、治则治法、用药原则、摄生防病,等等。
现在的中医内科主要是医经和经方两个体系的传承 ,这两个体系在汉代是不同的派别,而现在是融合在一起的。《内经》是中医的生理病理学,《伤寒论》《金匮要略》是中医的诊断治疗学。章太炎曾说:“吾于方书,独信《伤寒》。”他把《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当作方书、验方来看。医经和经方这两个体系,理论在前,用药在后,或者说《内经》在前,《伤寒杂病论》在后。当时还有一本著作叫《神农本草经》,可能还有《胎胪药录》,但后者现在看不到了。通过多年的思考,我认为《神农本草经》应该不是《伤寒杂病论》用药的基础。医经学派、经方学派、药物学派可能是并驾齐驱,各有传承的。张仲景不是因为读了《内经》《神农本草经》才写成了《伤寒杂病论》,可能《伤寒杂病论》中大多数方子都是上古时代传下来的。比如说“发热恶风,脉缓”,用了桂枝汤就会好;出现麻黄八症,用麻黄汤就能解决;出现“项背强 img ”,用葛根汤就会很有效……。为什么叫“经方”?黄煌老师给它起名叫“必效方”。张仲景的方剂有一大部分是来自《汤液经法》(亦称《汤液经》)的,陶弘景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以下简称《辅行诀》)可以看作是《汤液经法》的节略本。《汤液经法》在西汉之前就有了,至少在张仲景出生前两百年,《汤液经法》就存在了。按《汉书·艺文志》的记载,《汤液经法》是商代的伊尹所作。同时代的方剂,比如甘肃武威出土的医简是东汉的一些医方简牍,马王堆出土的《五十二病方》,等等,这些内容比起《汤液经法》和《伤寒杂病论》,都要落后很多。在那个时代,中医的传承或者说交流是非常差的,很多都属于“国家机密”。像《史记·扁鹊仓公列传》里讲:“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非人不传,方子是保密的。
张仲景是传方之人 。像皇甫谧讲的“仲景论广《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他是把《汤液经法》拿过来扩充成了《伤寒杂病论》。我们现在通过看《辅行诀》就知道,麻黄汤、小柴胡汤、小建中汤、理中汤、四逆汤等,在《辅行诀》里都有,所以说这些方子都不是张仲景的。六经的关键方剂,除了厥阴病的特殊方剂外,在《汤液经法》里基本都能见到。《伤寒论》里桂枝加桂汤、桂枝加芍药汤等,这些加减法可能是张仲景的东西。桂枝汤是小阳旦汤,小柴胡汤是大阴旦汤加味,黄芩汤是小阴旦汤,真武汤是玄武汤,黄连阿胶汤是朱雀汤,麻黄汤是小青龙汤,小青龙汤属于大青龙汤……《汤液经法》已经有了二旦六神五脏大小补泻的理论体系。实际上,中医学来源于道家,《内经》里可以看到很多道家的东西,《汤液经法》也是道家的体系,像青龙、白虎、朱鸟、玄武、勾陈、螣蛇等。白虎汤是潜镇阳气的,它是西方之神;青龙是东方之神,它是升阳治水的,所以可以治痰饮病,兴阳助阳;玄武是北方之神,是治水的;朱鸟是南方之神,都有其象征意义。在《五十二病方》及医简里没有理论体系,《汤液经法》里有理论体系,而且有方药剂量、组方规律。
怎样才能学好中医? 我们需要有一个理论体系,实际上这个体系提炼给大家的并不多,中医学是个融合的百科式的系统。中医学的核心理论是脏腑经络学说,后来讲病因病机、治则治法,中医学就把阴阳五行放了进去,实际上从春秋战国一直到汉代,阴阳五行是一个哲学思想。不仅中医学用它,各个学科说理都用它,讲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都用它,现在则变成了中医学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它既是哲学的内容,又是中医学的内容。阴阳表示两个相对面,比如阴代表阴暗的、阴沉的、黑暗的部分,阳是属于阳热的、上升的、亢奋的部分,是两个相对的哲学概念。
在中医学里面,阴阳已经被赋予生物学的具体概念了, 阴又指阴精、肾精,阳指阳气、精气、人体功能的一部分。所以在中医学里,阴阳五行已经不是单纯的哲学概念了。一部分是哲学的概念,比如“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还有一部分是具体的概念,比如某些特定情况下,阴专指阴精,阳指阳气。
我想跟大家讲讲,中医学是怎么思维的?应该把握哪几个方面。
第一,中医学是宇宙医学。 马克思讲过,人的本质是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一个人交什么样的朋友,有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大致就可以确定这个人的本质,那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本质。中医学对人的本质的认识更加广泛和全面,
中医学认为人的本质是生物、自然、社会、思维多方面属性的综合体。 恽铁樵曾经说过,“《内经》之五脏,非血肉的五脏,乃四时的五脏。”什么意思呢?就是中医学不仅仅是个生物学的概念,考察你这个人,要考察你周围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心理状态,是一个综合的考察。所以我们要诊断一个病证,要治疗一个人,要考察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地方,什么社会环境,什么心理特点,要因时因地因人来看。《素问·六节藏象论》里讲到,肝气通于春,心气通于夏,肺气通于秋,肾气通于冬,脾气旺于四时,因此说中医学是宇宙医学。古人不是把人看成独立的存在,而是把人看成大自然的很渺小的一部分。在《内经》时代,把人叫“倮虫”,把动物界分成几个大类,人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种类,属于身上没有毛的一类倮虫。所以说时间、空间都会影响我们,把人放到自然界去考察。
最近几年说得比较多的一句话是“人身一小宇宙”,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个是人受宇宙的影响,受社会的影响;还有一个方面是不断建立联系的一个分子,就像在我们的网络里,他可能只是一个节点。所以学中医要有宇宙的观念,要有天文地理,要有四时阴阳,要有五脏六腑,把所有的时间、空间全部都要考虑到。从西医学来看,心脏坏了就换个心脏,肾脏坏了就换个肾脏,这样的思维是很局限的。中医学从一开始创立就是这样一个庞大的体系,把天文、地理、宇宙、四时阴阳全都考虑到,来认识一个疾病。过去把这个叫作整体观念,现在叫宇宙医学。人只是宇宙里的一个分子,很渺小,我们治疗疾病要考虑到这样一个问题。所有的季节、气候、日月星辰、社会、自然都会影响人体的生理和病理。
在中医学里对社会的描述相对少一些,对自然的描述相对多一些。“人定胜天”“改造自然”“改造社会”这样的思想,在《内经》里面、在道家里面是不成立的,人是要服从自然的。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高的层次是自然,在自然规律那里,人最好不要和自然对抗,而是去适应自然。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也讲过类似的话,他说我们对自然界的每一次“征服”,自然界都“回馈”了我们,都给了我们最严重的惩罚。《内经》里也讲到“必先岁气,无伐天和”。古人为什么能不得病,为什么能长命百岁,就是因为《素问·生气通天论》里所讲的“此因时之序也”。再比如说,“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是故暮而收拒,无扰筋骨,无见雾露,反此三时,形乃困薄。”阳气旺盛的时候我们就起来,开始工作,到了中午阳气隆盛,到了下午阳气要潜降了,“百病皆以旦慧,昼安,夕加,夜甚。”什么叫“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春天要助阳气的生发,夏天要助阳气的旺盛,秋天要助阳气的收降,冬天要助阳气的潜藏。我们的养生、用药都要考虑这些,四气调神实际上是这样的一个概念。还有子午流注,《伤寒论》里的六经病“欲解时”都非常关注时间节律的因素。总之,
我们需要把人放到自然中去考虑,人要顺应自然,而不是改造自然。
第二,中医学是时空医学。中医学的“证候”就是时空医学的节点 。中医的“证”是空间的表现,或者说是临床表现,比如说眩晕、头痛。中医所讲的“证”,实际上是“证候”,所以我一直主张
中医是“辨证候论治” ,而不是“辨证论治”,一定要有“候”的概念,就是一定要有时间的概念。有一句俗话,叫 “
走马看伤寒,回头看痘疹”。 说的就是不同的疾病,进展变化的速度不同。“走马看伤寒”,说的是出去骑一阵马的功夫,伤寒的症状就变化了,就有可能从太阳病的恶寒、发热、无汗到阳明病的恶热、汗出、脉洪大了。“回头看痘疹”,说明痘疹的进展更为迅速,初看痘疹是斑疹隐隐,回头的功夫已经斑疹紫黑,从营分到血分了。还有“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一旦逆传到心包,人很快就昏迷了,这种患者刚来的时候可能精神还可以,一个时辰不到可能就昏迷了。比如乙脑的表现可能就会这样,很短的时间内证候变化迅疾。所以,中医一定要根据“证候”开处方,因时、因人、因地制宜。“五日谓之候”,“候”就是个时间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根据这个时候的证据,用这个处方,单纯辨“证”论治就不严谨了,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第三,病机方面,最关键的是要掌握定位、定性。“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掌握病机就是明确定位定性, 病机十九条实际上就是告诉你怎样定位定性的。首先五脏定位,要考虑定在哪个脏,然后再定性,是火?是热?是寒?是风?是燥?这里六气不是气象学或病因学的概念,而是病理生理学的概念。大家要学习病机的话,病机十九条是比较好的,它开创了定位定性的体系。大家要扩展开来,以脏腑经络、五体九窍、气血精津液定位,六气、八纲、疫毒交错定性。
第四,中医学是功能医学 。中医学脏腑的概念绝对不能和西医学的脏器直接简单对应。中医学是注重讲功能的。五脏中的“心”不单是指胸腔里的那个解剖学的心,中医的心是主神明的,是整个意识思维活动的主宰,整个生命活动由心所管。“心主血脉”,心给血脉一个最初的推动力。舌为心之苗,面为心之华,汗为心之液。讲到中医的肺,是宣发肃降,通调水道,主气司呼吸。讲到脾的话,是主运化、主升清的,是气血生化之源,主肌肉的。讲到肾是主藏精的,主持生长发育的原动力,其华在发。中医是以五脏为核心,喜、怒、忧、思、恐五志都是放到五脏里的,皮、肉、筋、骨、脉五体也是分属五脏的,大家一定要有这样一种观念。中医只讲活人,尤其是脏腑经络学说,人死了,就没有心、肝、脾、肺、肾了,经络、经气也没了。 人死了,中医意义上的人就已经不存在了。
第五,中医学是形神医学。 像《素问·上古天真论》讲的“形与神俱”是一个最佳状态,不一定是养形养体,更重要的是养心养神。在内脏疾病里,中医更关注“神”。人体的君主之官是主神明的,“神明出焉”,主持人的生命活动,主持人的意识、思维活动。而且中医学在形神方面,更关注于神,是用神来主形的。所以在养生保健的时候,形与神要同时考虑。在中医学里,神是统帅形的。心是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人体的五脏不是平起平坐的,心是居主导地位的,心是“皇帝”,其他脏腑要听从其指挥。《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为什么不叫“四气调形大论”呢?所以,
我们不但要养形,更重要的是养神,调节心情,养神重于养形。
第六,还有一个思路, 要以生理来阐释病理。 比如“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太阴病为什么会腹满?就是因为脾的运化功能不行了,水谷精微积聚其中而腹满,不通则满,积在其中,胃气上逆,故呕吐。所以一定要用生理去阐释病理,而不是见到“发热,汗出,恶风”,上来就用桂枝汤,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我们要通过《内经》阐释六经的生理病理,比如这个患者为什么出现水肿?是脾的问题,肾的问题,还是三焦的问题?肌肉萎缩了,是脾不能主四肢了,还是肺热叶焦?心里一定要清楚生理,用生理去阐述病理。中医生理学最核心的概念就是五脏生理。腑的功能是依赖于脏的,比如肾阳不足,膀胱气化自然不行了;脾的功能不好,胃也降不下去了。虽然李东垣是讲《脾胃论》的,但他谈得更多的还是脾,他的大部分方剂是升清健运为主的,而不是降胃为主。一定要有生理的概念。比如心气虚了,出现气短心慌,惕然而动,面白,舌淡,脉弱;脾气虚,腹满,腹泻,疲乏;肝气虚就不能升发,比较郁闷,不能调达,不能耐疲劳;肾气虚就会出现头发白,腰酸,耳聋耳鸣。
讲中医的东西一定要以五脏功能为根据。
最后,谈一下怎样才能算得上中医大师。 我想有几个标准。
第一个要功底扎实 。熟悉四大经典,对中医著作至少要读到几千本以上,民国前的中医著作大概一万五千本左右,方子则动辄以万计,但我们能掌握几百首方已经算不错了。黄煌老师曾经说过,“中医最重要的是选择”,但怎么去选择?怎么才能用得好?我专门提出经方内涵八字诀“方、药、剂、量、煎、服、证、禁”,方方面面搞清楚了,才算真正掌握了这个经方。如果用的是经方,但量不对,比例不对,煎服法也不管,这就算不上是经方。中医学最精华的部分还是经方。另外,像《千金要方》《外台秘要》,以及从金元四大家到明清大医家的著作,至少都要读读,精读或细读。像徐大椿就讲过,他自己仔细看过的书,做了眉批的,认真读过的,至少有上千本,泛读过的有上万本。
第二个,要成为大师的话,要疗效卓著 。不是说每个病都能看好,但至少要有几个拿手的病,搞得清清楚楚。自己心里明白能够解决哪些问题,能够解决到什么程度,吃几剂药能达到什么效果。
第三个是要有理论创新 。现在的中医能有系统的理论创新的屈指可数,没有说能像李东垣、刘完素、朱丹溪、张子和等创立一个流派出来,有一套自己的体系,像岳美中、蒲辅周等算是佼佼者了,但都没有形成自己系统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