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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家吕思勉的《医籍知津》显露真相
祖述宪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3月20日 13 版)
由民国时期著名中医谢观署名的《中国医学源流论》(谢观著,余永燕点校,福建科技出版社),被中医界和中国医史界公认,是20世纪研究中国古代医学的一本重要著作,代表了作者的医学思想。此书对中国古代医籍的考证严谨,参照儒学的发展,揭示医学与儒学演进的关系,对其源流传承、演变分期和正误得失做出客观的评价。2003年,这本著作列为国家“十五”规划重点图书的“民国名医著作精华”系列之一出版。秦伯未在该书的序言中称,“海内医家,叹为绝作”,“近日及门诸子,为先生编印全集,复以此篇冠其首”,足以代表中医界的评价。(秦序所说的《全集》,即《谢利恒先生全书》——本文作者注)
谢观字利恒,号澄斋,江苏武进人,生于1880年,1950年逝世。他出身中医世家,祖父是孟河名医。其父谢锺英是清光绪的举人,张之洞任湖广总督,延其为幕僚,参政论学,是一位对舆地有研究的学者。谢观早年于东吴大学肄业后,在广州多所学校讲授地理课程,因善讲课而成名。他两次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辑地理和医学书籍,主编出版了《中国医学大辞典》。后来担任过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和上海神州中医大学的校长。1922年以后在上海悬壶行医,著名中医秦伯未、张赞臣、章次公和程门雪等皆出其门下。《中国医学百科全书医学史》(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编委会,上海科技出版社,1987年)卷分别列有《中国医学源流论》及其作者谢观的词条。
《中国医学源流论》中的《谢观生平业绩及其学术思想》一文,对谢利恒的赞扬无以复加,称他在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发生巨变、西学东渐、新旧文化碰撞和中医界的动荡中,做出了许多开创性贡献;他集中医教育家、中国医史学家、中医文献学家、中医临床学家于一身,又是一位出色的活动家。他的医史学家和文献学家两个衔头正是来自于这一本书,而他对中医的突出贡献实际上在于他的活动家能力。他作为中医行业社团的领军人物,在反对废止中医的运动中起了“中流支砥柱”的作用。(张赞臣所撰挽联的用语)
数月前购得吕思勉文集《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一书,《医籍知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是该书的第一种。从开始阅读那一刻起,我就觉得其中文字似曾相识,越看越觉得像过去读过的《中国医学源流论》,尤其是其中某些特别的句子,记忆犹新。于是将两者加以对比,惊讶地发现二者的基本内容相同,只是编辑不同,标题各异。
吕思勉,字诚之,也是江苏武进人,出生于1884年,1957年逝世。他自幼受家学启蒙,未曾接受过新学堂的教育,凭着天赋和努力攀上了学术高峰,担任过上海光华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和历史系主任。他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他与陈垣、陈寅恪和钱穆被推崇为中国现代史学四大家。钱穆读中学时,曾受业于吕,晚年在他的《师友杂忆》中不止一处提到对吕师的回忆。他说,“当时常州府中学堂诸师长尤为余毕生难忘者,有吕思勉诚之师”。
总体来说《中国医学源流论》与《医籍知津》都是从纵横两个方面介绍我国古代医书的,一方面概述从远古、汉唐至明清的历代医书本草及其传承发展,另一方面是对传统医术各科和病症的重要医书的概括的介绍。两书都只有五六万字,内容和顺序相同,各节独立,一般大多短小,许多节仅百余字或数十字,言简意赅。谢书比吕著多了最后的六节——中西汇通、东洋医学、民国医学、时代病、地方病和结论,约五千余字。
此外,两书还有两点差别:一是《中国医学源流论》分节更多更短,一共65节,《医籍知津》为30节,少了一半。有些主题本是相互联系、顺理成章的,但在谢书中被分解成多节,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失去连贯性。以吕著的绪论为例,概述中国古代医学的分期,并以古代儒家学术的传承发展为喻,来解释古代医学代表性人物及其医术的传承。在《中国医学源流论》里,这个绪论的内容则分成医学大纲、儒学比例和医学变迁三节,医学大纲大约只有一百来字,十来句关于中国古代医学各期特点的话,显得有点文不对题。古代中医各科发展不平衡,所存医书数量不等,因而反映在这个书上对各科评述的文字长短不一。由于儿童的传染病较多,古代幼科的书籍亦多,因此这一节较长,故谢书将其中儿童传染病的一个症状——痘疹作为痘疹学单独成节。应当指出的是,吕思勉的《医籍知津》手稿是在上世纪80年代,由他的女儿吕翼仁重新抄录,与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杨宽教授共同校对、补正、分节和加标题的。
二是两书的文字只有不多的细小差别。《中国医学源流论》与《医籍知津》的很多内容和文字基本相同,有些似乎只是在吕著的基础上改动几个字,或添加一点琐屑的个人经验。举几个例子:针灸学一节,谢书的注释中比吕著多了“余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至北平游故宫,入延德殿,见所谓宋代铜人者……恨不能拓样本携回也”。在辨证学一节提及蒋金镛所著《临病考证》一书时,吕著说“书虽浅近,实于病家大有裨益”,谢书则多了“尊生者所宜家置一编也”。在祝由科一节的最后,谢书加了以下文字:“今此术虽少,然社会上述其奇效甚多,有非科学所能解释,亦非凭书籍所能研究者。”这说明谢观相信祝由巫术。吕著第二十四节为霍乱与痧胀,谢书中则分为霍乱病和痧胀病两节。吕著霍乱一节的最后一段为:“谓得此方后(指前面说的“白痧药”),治霍乱皆令先嗅此药少许……无不愈者,不知信否。”而在谢书中称霍乱为“霍乱病”,该节的末尾没有“不知信否”四个字,表示作者对白痧药疗效深信不疑;同时加了几句临床辨证的话,并以“但西医之盐水针,能救危亡于顷刻,其术较中医为优,故治疫能用中西合参,方为完善”结尾。此书是论述中国医籍的变迁及其源流的纲要性著作,不是诊疗手册,加进有关中医临症知识的四行文字,实是续貂之笔。
于是,我进一步去探寻造成这种一文二主的原因,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起先读了附在《医籍知津》后面的史学家胡道静的文章——《吕诚之先生〈医籍知津〉稿本题记》。此文最初发表在《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二期,后来收入俞振基编的《蒿庐从学记》(三联书店,1996年),题目为《读吕诚之师〈医籍知津〉》。胡文说,他是1986年,“就夫子大人女公子翼仁大姐处盥手恭读遗著原稿”的,吕思勉对中国古代医籍深有研究,有这种作品是不足为奇的,但是该文没有提及《中国医学源流论》一书。再读的是李永圻和张耕华为《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所写的前言以及张耕华著的吕思勉传——《人类的祥瑞》。李、张的前言说:“《医籍知津》写于1919年夏,吕先生由谢利恒(观)介绍进商务印书馆任编辑,协助谢先生编纂《中国医学大辞典》,撰《中国医籍源流论》(原文如此。——本文作者注),后未出版,由谢先生私人木刻印行少许册,分送同行友人。”二位作者都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在吕思勉遗作的整理出版及其研究方面,与吕翼仁女士有密切的接触,当早读过1952年吕思勉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所做的自述。(《自述——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载《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4期,第51—60页)但是,他们似乎不太了解以谢观署名的《中国医学源流论》及其在中医和中国医史界的评价,或者没有看过这本书。
谢观与吕思勉是同乡,少时即已相识,吕在1952年的《自述》中对进商务印书馆的缘由做了记述:
“1919年,入商务印书馆,助谢利恒君编辑中国医学词典。予于医学,本无所知,而先外王父程柚谷先生,先舅均甫先生,先从舅少农先生,皆治汉学而兼知医,故予于中国医书之源流派别,略有所知。谢君本旧友,此时此书亟欲观成,乃将此一部分属(嘱)予襄理。至暑假中事讫。”
这里的“此一部分”,很可能指的就是《医籍知津》。但不知什么原因,谢观并没有把这个材料纳入《中国医学大辞典》,而是在时隔16年后,即1935年,用《中国医学源流论》的书名,由自家的澄斋医社刻印出版。在正文的开头署名是武进谢观利恒著和门人张赞臣校录,前有弟子秦伯未撰写的序言,而将同邑吕思勉撰写的《谢利恒先生传》置之卷首,使得这本书的著作权似乎是铁板钉钉,容不得半点质疑。但是,《医籍知津》的手稿,却一直保存在吕家。1986年,在吕思勉逝世30周年的前夕,吕翼仁将父亲的手稿示于胡道静先生,次年胡先生写的《题记》发表,胡也是史学家,长于古代文献的研究。《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中的《医籍知津》是以抄本为底本,并与原手稿进行了校对(《前言》)。从此《医籍知津》公诸于世。但在中医和中国医史界迄今却毫无反应或浑然不知。
总体来说,吕的《医籍知津》是为辞书而写的,分题细小,篇幅不大,但简明扼要,重点突出。吕先生称此为《医籍知津》,即中国古代医书的入门或导引,恰如其分。《中国医学源流论》帽子似嫌过大,文体也不相称,内容与书名形成反差。由于吕思勉的大著原来是为《中国医学大辞典》所撰写,谢观是词典的主编,吕应聘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做事,其实就是为了他的的这个目的,似乎成为谢观掠人之美而心安理得的一个理由,不过《中国医学源流论》上所加的闲言赘语,是否为了做点改头换面做点掩饰呢?
也许有人说,吕思勉在为此书所写的《谢利恒先生传》中承认,《中国医学源流论》是谢观与其弟子论学的成果,当如何解释?吕文说:“君年五十有六,乃谢世务,居澄斋不复出,但日为弟子讨论学术,而君弟子群谋言论辑君言论行事,以告当世。曰《中国医学源流论》……”他们二人差不多是同龄人,其时吕已是上海光华大学知名教授和历史系主任,根本不会参与谢这个圈子讨论中医问题,而且《医籍知津》写成于十多年前,也不是这个时期的作品。吕思勉为什么这样写,的确有些令人费解,但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指在此时吕的稿子在出版前由弟子“张赞臣校录”或是讨论过,二是吕是宽厚之人,受传主的示意亦未可知。
吕思勉是史学家,而此书在短期内完成,对中国历代医籍及其源流条分缕析如数家珍。那么,有没有可能吕著是在谢观帮助或指导下完成的呢?这种疑问是出于对吕先生的才能、经历和家庭背景的不了解。吕先生旁出中医世家,耳濡目染,“读过的古典医籍之多,钻研之深,是罕有伦比的”,其实他“是一位精通祖国传统医学的学者”(引自胡道静《题记》)。也可以说,正因为谢观了解他对中医书籍了然于胸,才邀请他应急协助他编写《中国医学大辞典》的。吕先生此前就在东吴大学等校教授过文史课程,历史和中国医学的学问兼备,所以,称他为中国医学史家是实至名归的。同样,也可以在《谢利恒先生传》中找到辩驳的理由。吕在称赞谢观以后接着写道:“予颇读古书,喜事考证,自度无一逾于君。于医学则一无所知,顾君不以为无所知,读古医书,或时下问,相与赏奇析疑……”虽然吕自谦对医学一无所知,但谢却经常向他请教,研讨医籍的疑难问题,学术上高下自现。
《医籍知津》的绪论以简约的文字,对我国各个时期的儒学发展源流作全景式的概括,以“惟医亦然”,衔接到各期重要医家及其医籍的传承,以及与儒学的关联;高屋建瓴,由博返约,这正是学养深厚的史学家撰写专门史的优势;中国医家即使熟读医籍,恐怕也难达到这个境界的。
《医籍知津》是站在学术研究立场上的写作,对中国古代医书的系统考证,究其真伪,辨其是非,察其传承,所以能够客观公允,实事求是,不凭虚拔高,不敝帚自珍。如果中医业者仔细阅读此书,思想狭隘、坚守传统的中医,对书中的一些观点,如对脉诊、五运六气和宋代医学新说之兴起等的评价,未必能够接受。他评论说:“然学术之真必存于事物,后世解剖之学既已绝迹,形下之学又日湮晦,欲明医理,果何所据以资推求哉?于是冥心探索,而其说转遁入于虚无,而五运六气之说兴矣。”从这些话来看,此书也非作为中医业者的谢观所出,而这正是吕思勉先生的真知灼见,是他的科学思想和精神的显现。
《谢利恒先生传》当然是应谢观的请求而作,赞扬历来是传记的主旨,在这点上吕思勉也难免俗。吕先生的为人博得广泛一致的称赞,台湾著名史学家严耕望与吕思勉未曾谋面,但他说:“我想象他一定是一位朴质恬淡、循规蹈矩、不扬露才学,不争取名位的忠厚长者……人生修养极深,冷静、客观、勤力、谨慎、有责任感的科学工作者。”他反对治学作为争取名位的警语手迹,可在有关他的著作卷首见到。从《谢传》中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心血作品被谢据为己有表示异议,相反却给予肯定,宽宏大量,高山仰止。但是,吕先生未必对己出爱物无违心之痛,因此吕翼仁女士将父亲的《医籍知津》手稿,在两位当事人均已离世数十年之后整理发表,一方面既为父讨还公道,又免除了可能产生的恩怨。
我对中国历史只有一点零星的常识,近些年读了一点吕著历史教科书和有关文化史的启蒙著作,领略了大师的风采,更感到相见恨晚。十多年前读过吕先生的《先秦学术概论》,其中阴阳数术和方技两章,对于深入了解中医的渊源至有裨益,有关中医分期的注释尤其令我欣赏,因而把它摘下编入拙作《哲人评中医——中国近现代学者论中医》(2012年台湾民生书局出版)书中。他在该书中对清代与当时中医的批评是:“惜无科学以为凭借,仍以阴阳五行等为推论之据。遂至非徒不能进步,反益入于虚玄矣。”“直至今日,医家之风气,犹未大变。”
中国旧时的名医大都是洞察人情社会、善于应对进退的聪明书生,有些人的医术并无师承,只是读了些医书行医,发些议论,写了些心得感想。吕思勉先生虽幼承家学,饱读医书,已具备了名医的要素,但没有挂牌行医,这也正是他更为高明的境界。有时书以人兴,设想《中国医学源流论》以吕思勉《医籍知津》问世,会不会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中医界如此的崇奉呢?《医籍知津》的作者一时被张冠李戴,未始不是这本书的一种幸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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