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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学中医时,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掌握中医的全面,决不临床看病。这个想法,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内外妇儿,伤寒杂病,头绪纷繁,千变万化,要掌握全面,谈何容易!
而且要学,就得结合临床,如果脱离临床,又想学得全面,岂非纸上谈兵?可是我是没有教师作指导、自学中医的。无师指导搞临床,比无师指导啃书本,难度就更大了。
因为啃书本,我还有较为有利的旧文学基础,而搞临床就什么基础也没有,无异盲人夜行。因此,对于行医来说,我走的弯路更多。弯路多,失败的教训自然也就多了。但是这些失败的经验教训,正好可以作为青年中医的借鉴。
“医之所病,病方少”
我之学医,是以背书起家的。1935年旧烟台专署警察局考试中医,我就凭着背书熟,竟被录取为第二名。那时,我连一个病人也没有接触过(这可见单凭笔试是多么不可靠)。所以,我最初临床,也是只靠背书。
我记得我接触的第一个病人,是在教学课余时间,为所在村中一个年约四旬的男性看病。他自诉气短,别无他症,经过别人治疗多次无效。他对我说:“你既然在看医书,请给我开个方试试。”
我觉得窘了。因为我既没有切脉的锻炼,也没有辨证的经验。怎么办呢?想起来了,“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苓桂术甘汤主之,肾气丸亦主之。”此两方药既和平,何不一试?
于是采取第一方:茯苓12克,桂枝9克,白术9克,甘草6克,原方予服(剂量已兑换成今制,下同)。谁知只服下一剂,症状竟完全消失。这一意想不到的效果,病人喜出望外,我也受宠若惊。
此后,接着求诊的人就逐渐多起来了。我原先设想的全面掌握之后再行医,实际也不可能了。在这期间,有一少妇,时而少腹攻冲作痛,我就想到“妇人少腹气攻冲,肋腹刺痛当归芎……”。
有突然一时失去知觉者,我想到“乌药顺气芎芷姜,橘红枳桔及麻黄……”。总之,每遇一病,都有一成方,而且不加不减,照抄应用。说也奇怪,也真正取得了一些效果。
然而,总是无效者多。也有一些病是我在书本上所没有见到过的。于是,我开始感觉到我所记得的方太少了。“医之所病,病方少”,这正是我那时的心理写照。
我记得的方子少,这是不错的。但也全部背诵了汪昂的《汤头歌诀》,《医宗金鉴》方,陈修园的《长沙方歌括》、《时方歌括》,陈元犀的《金匮方歌括》,还有选择地记诵了一些《温病条辨》方,《医林改错》方等等。
如果这些还不够,难道说非要把历代方书,如《太平圣惠方》、《和剂局方》等,统统背下来不成?那是不大可能的。这时我对于能否学好中医,曾经自己打了个问号。
“医之所病,病方少”,这证明我每次临证,都必须有一个成方可用。为了避免临证时无所措手足,我在每次临证之前,胸中总得预先储存一些成方。因此每遇病家约诊时,必先问问病人哪里不痛快。
如说头痛,我就把有关治疗头痛的方子默想一遍,记不清的再査一査书,务必在赴诊之前胸有成竹。既至临证,又往往把所见的症状硬往我所记的方子上套。就连诊脉,也往往是我这方子需要什么脉,而病人的脉搏仿佛也正好是这样的脉。
总之,常把病人的脉证,强纳入我想用的方剂范围之中。这样,方既不灵,对中医能不能治病自然也产生了怀疑。但是有不少我所不能治愈的病,经过别人治疗,或病家自找偏方治疗,却竟然好起来了。
这个“别人”,往往又是看书不如我多的人。我这时才逐渐认识到,我过去之所谓“学”,只是皮毛,实际并没有真正学进去。不是中医不能治病,而是我没有把中医真正学到手。有了这一番认识之后,使我的学习和临床,起了一次飞跃。
胸中无半点尘者,才许临床
所谓飞跃,指的是我不再在临证之前准备成方了,而是迫使自己独出心裁地去观察、研究患者的各个方面,尤其是从此开始真正注意了脉诊。
病人主诉略同,但必有不同者在,“独处藏奸”,这是我深刻的体会。就在这之后,我可以在无成方可用时,自制对证之方,而这些自制之方,也确实取得了不少优异效果,也就在这时,我才真正尝到了中医的甜头。
柯韵伯谓:“胸中有万卷书,笔底无半点尘者,始可著书;胸中无半点尘,目中无半点尘者,才许作古书注疏。”这是说,无论著书,或为古书作注,都必须摆脱一切先入为主的框框。
我经过死套成方失败之后,也深深感到,我之临床,“尘”太多了,只有胸中无半点尘者,才许临床行医。从此以后,我从套用成方,转变为从认证上下工夫。
认清了证之后,不再是胸有成方,而是胸有定法,按法考虑有无成方可用。如果找不到成方,就随手拈几味药,也常取得满意的效果。现举几个简单的实例如下:
1、一个经过不少西医诊断为癫痫,中西药久治不愈的十余岁患儿,我问知是在夏月烈日当空的野外割草时晕倒后致成癫痫,认为这等于暑厥,便撇开一切治癞痫的成方不用,与以生脉散加蜈蚣、僵蚕、全蝎等入络行痰镇静药,十余剂治愈,永未再发。
2、一癫痫频繁发作的半老妇女,也是中西药久治不愈,余诊视后,认为心下有痰饮,予以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略为加减,不但癫痫治好了,就连多年的胃脘痞满,也治好。
3、一青年患中耳炎,历时半年,服药近百剂,始终无效。余诊视,脉迟舌淡,耳流清水,不浓不臭,便排除一切治耳消炎方,予以四君子汤加炮姜、白芷,一剂效,三剂愈。
这里不是为了介绍医案,所以不多引述。仅从以上三案就可以看出,这些病都不是什么难治之病,只是由于这些医生,胸中只有成方,而且不善于用成方,“尘”太多了,才使患者经年累月,处于痛苦之中。
我从摆脱教条,注重辨证之后,不但对于临床治病比从前有了把握,而且对于阅读医书,也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从前我只喜欢看有方有药的著作和开门见山的医案,而对于理论性的著作和像《临床指南》那样需要自加分析的医案,就看不进去。
可是对辨证有了体会之后,感情就转过来了,不但喜欢看理论性的著作,而且看医案也有了自己的赏鉴与批评能力。从此以后,我还觉得现行的各科临床讲义,对于辨证的基本功,讲得不深不透,而强调分型,分型又分得太死,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于教条。
据上所述,我请热爱中医的青年同志们从中汲取两点教训:一是读书不在多而在精。学,就要学深学透,不要哗众取宠,华而不实;二是只要扎扎实实地学,人人可以学好,不要自暴自弃。
“戒之在得”
我能不套成方,辨证地自制新方,这仅仅是从外行初步接近内行,还谈不上“胸中无半点尘”。真正胸中无半点尘,那是中医的化境,要达到这一境界,确非容易。我已经是古稀之年了,孔子云:“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得”,包含着功成名就,自鸣得意,不求上进,优游而休等想法。我在迟暮之年,总想在中医学术上继续前进,为人民的保健事业作出贡献。“戒之在得”,正是我应时刻加以警惕的座右铭。
(按:“戒之在得”之“得”,过去多解为“贪得无厌”。我认为血气既衰,不应再有贪得无厌之想。今以“得”为自鸣得意,自满自足,安于现状,不求进取为训,始觉与老年人血气衰时的心理相符合。此处小标题,即取此义。)
本文来源:《山西中医学院学报》1982年第6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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