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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争鸣是一门学科成熟与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在中医学史上曾出现过多次重大学术争鸣，这些争鸣客观上活跃了学术，推动了中医学的进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上海姜春华教授为代表率先提出温病“截断扭转法”，被广为流传和应用，直至近年来的一些回顾、总结报告还认为其是建国60年来中医或中西医结合领域的学术重大创新之一。但在已故赵绍琴先生的《赵绍琴温病讲座》中，竟然有三次直言批评“截断扭转”，现在重新读来仍然感觉有必要回顾其相关学术背景，供大家在反思中提高。
1、姜春华老之创新：先证而治，截断扭转
姜春华老也是我初学中医时敬仰的老中医之一，深知他对血吸虫病、哮喘、肝病等临床经验颇丰尤其是肝硬化采用下淤血汤治疗深合我意，后又对其五十年代撰写的虚实论、寒热论、阴阳、藏象和本草释义等细心研读，深知其中医经典功夫了得，其对中西医结合概念的理解和各家学说也基本公允。姜老尤对仲景、徐大椿、吴又可、陆九芝等经验颇多研究。我很欣赏姜春华老曾有这样的一段精彩论述：“用阴阳、气血、脏腑、寒热虚实辨证定型，不过几十个框框，病有千百种，把几十个框框定千百种病的治疗，于是这种病定为阴虚，那种病也定为阴虚，百十种病都有阴虚型，而所用补阴养阴药也不过一、二十味，就不免形成公式化，把病看成只有共性，没有特性，而且所谓阴虚症状大体是因病耗损了体质，所以在人体上表现了阴虚，那么阴虚是后果，而疾病才是导致阴虚的原因。当某些疾病造成了阴虚，而疾病已经过去(如热性病)，这时用补阴养阴药很有作用。如果疾病仍然存在，如癌、肺结核、肝硬化腹水等，这些疾病所致的阴虚，用补阴养阴药，其纠正作用就很不理想。 …… 我们要既分型又不能局限于分型，单用几十个框框作为辨证论治，反而失掉辨证论治的精神。 …… 我们既不能坚持一方而不变，又不能时时刻刻变，要根据具体情况在不变中有所变，在变之中有所不变”。这种认识，至今仍有指导意义，临床如何把握虚实因果的辩证关系很重要。如某几位教授治疗肝纤维化和肝硬化的临床与科研中固守滋养肝肾阴虚法，其实，病毒不除或酒精不戒，炎症性肝损伤犹在，徒滋阴必然是无效的，极端且典型的例子是八年抗战时日本鬼子三光政策不除，国人忙着修复民房，只能是徒劳无益。
七十年代末期，姜春华老在《新医药学杂志》发表了“叶天士的温病、杂病的理论与治疗”一文，客观的说，这篇文章，姜老先生对叶天士还是评价很高的，如肯定叶天士“能取各家之说而融会之，辨证用药不拘一家，以灼见病变及其全过程而用药，确是至理名言”，在赞赏叶天士许多学术创新的同时，姜老更借用徐灵胎和陆九芝之语对叶天士进行严厉批评：“我们不仅要认识温病卫气营血的传变规律，更重要的是掌握这一规律，采取有力措施，及时治好疾病，防止向重症传变”，继续说到：“我们看清代许多名医医案，治疗温病，包括湿温，经过中险证百出，令人触目惊心，其效果之所以不佳者正是受此老之教，用药轻淡如儿戏。近年来由于中西医结合，医疗有新的发展，如治大叶性肺炎用鱼腥草、鸭跖草之类清热解毒，不用卫分气分之说，疗效很高，过去肠伤寒用银翘、桑菊、三仁等，效果亦差，有人不分卫气营血步骤，开始即用大黄、黄芩、黄连，疗效亦高”、“当然每一个医生不能对病必然治愈，我们不能专责叶氏，不过在自己感到疗效不高时，必须反躬自问，勤求古训、吸取新知，以求提高疗效，决不能为一家之言所限，墨守成规，不求进步”。该文首次大胆地阐明了防治温病要截断的新理论。
这一观点一经提出立即引起中医学术界的重视，有的推崇备至，有的表示赞同支持，也有的提出商榷，还有为叶天士喊冤，各抒已见，形成争鸣的局面。为此，姜春华老再次著文《时代要求我们对温病要掌握截断方药——答复沈仲圭先生》提出：“个人观点尽可以不同，但疗效应该是个衡量标准。治病不在言论，重在实效。我们不要把叶氏当作偶像顶礼膜拜，不要把他治疗温病的经验当作顶点，要学习白求恩同志那种对技术精益求精的精神，摆脱唯心主义的顶峰论”。
近40年来，截断扭转法在中医领域的应用流传甚广，尤其是许多中成药或清热解毒剂的大量使用，以辨病论治代替辨证论治。的确在应对多种外感热病方面做出了许多贡献，在其他疾病的先证而治或既病防变也被认为是截断扭转法的灵活应用。这些本身已经超越姜春华老截断扭转之本意，由此造成一定程度的滥用苦寒之清热解毒法就是杀菌抗病毒等现状，此正是火神派日盛的依据之一。
2、赵绍琴老对“截断扭转法”的评价
我对赵绍琴老学术的了解只是近些年才开始。赵绍琴老的在《赵绍琴温病讲座》中（各位可通过百度搜索其讲座视频），其中有三处直接批评截断扭转疗法，其他多处列举了西医或他医大量过用抗生素和安宫牛黄、白虎、三黄等苦寒药的治误案和理论论证，书中对截断扭转的批评原话是这样表述的：
（1）“到气才可清气，意思是说不到气不可以清气，……所以有的人上课就这么讲白虎汤，……多用的缺点就是寒则涩而不流，定住了。为什么我说某某这老头儿，糖尿病，用截断疗法。为什么我说这大夫不会瞧病，我亲手试过多少回了”。（引自《赵绍琴温病讲座》，赵绍琴著，彭建中等整理，北京：学苑出版社，2008.6，第9页） 。
（2）赵绍琴老在讲到透热转气一节时，当时有听众（河北医学院老师）说：“赵老师，您那太麻烦，这多省事啊，我们都赞成这个截断疗法”，赵绍琴老听到此讲到：“我心说，就是那老大夫（的截断疗法好），他都，大概没瞧过病，他要瞧过病，绝不说这样的话。”（引自《赵绍琴温病讲座》第110页） 。
（3）“温邪是热，热到里头呢？不是用单纯凉药，要开郁，要开窗、开门，给这热放出去。为什么反对早用气分药、早用凉药呢？……，不是绝招，就是中国医学道理。为什么我反对截断疗法？我老说，凡是嘴里提倡截断疗法，就是说有热早用凉药，越用越多越好，我说他没有临床经验，没有中国医学知识，甚至成了——就是庸医，就是这个道理”。”（引自《赵绍琴温病讲座》第141页） 。
为什么姜春华老丰富的临床经验之谈到了赵绍琴老这里就变成没有临床经验了呢？
3、赵绍琴老之擅长：辨证论治，四两拨千斤
赵绍琴老擅长辨证论治，思路极为活泼，尤其对《内经》“火郁发之”理论的发挥和应用达到极致，对“透热转气”也超越叶天士和吴鞠通，所著《温病纵横》、《温病浅谈》、《赵绍琴内科学》等书，其屡用开郁、透热法应对北京协和医院西医知名专家遇到难治性高热等急难重危症的会诊而能效如桴鼓，疗效达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其在中医院内部的会诊也常常纠正当时北京中医一批老老的辨证，如用凉开水验证是否为老年重症肌无力患者出现高热前医用大剂参芪无效而断为白虎汤证，用黄芪干姜桂枝党参纠正了秦伯未名医曾用大队凉血止血久治无效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危证等，其处方常常价格只有“一毛六”——是擅用小方的代表人物。赵绍琴老虽为温病学家，更是内科大家，是典型的辨证论治学派，标志着其临床地位居功至伟！
由此，可以提出的疑问是：莫非秦伯未老不擅长辨证论治吗？——秦伯未的辨证论治纲要可是极有价值的，秦伯未难道看不出来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患者就用凉血散瘀止血法后患者已经出现阳气虚损证候了吗？ 赵老的辨证论治与姜春华老的辨证论治有何不同吗？
我想，赵绍琴老所说的是辨证论治与姜春华老所说的是辨证论治本质上是一致的，问题出在当你在临床中面对患者时——尤其这个患者病机变化时或患者是老年、高干等情况时，作为医生的你的决策思路还能否保持清晰冷静？标本缓急还能否把握精到？中医的辨证论治四个字实际上是要活化而不是僵化对待，秦伯未老的那个病案显然是僵化了的思维。
4、叶天士、姜春华、赵绍琴与辨证论治
叶天士之于中医理论体系的贡献是无法被人抹杀的，除了对杂病理论创新多多外，单就卫气营血辨证理论而言，适用于温病的一般规律，但叶氏并不否认特殊疾病特殊对待，如在《温热论》中对妇人之“热陷血室”和“阳明胃热”都可能见有“多有谵语，如狂之象”，明确表述“此种病机，最须辨别”，突出了辨识病机特殊性的重要性。无疑，叶天士所遇温病的种类很多，后世一些医家凭其所见具体某种急性传染病的特殊性而否认卫气营血辨证理论，不足为道。
姜春华老批评叶天士循规蹈矩，的确带有以偏概全、矫枉过正之嫌，姜老所处时代面对的外感热病已是在西医能够对疾病的诊断基本了然而能够清楚不同疾病传变规律的前提下，有病证结合前提下的辨病论治为基础；就是陆九芝批评叶天士的那几个代表性医案放到让陆九芝姜春华治疗也未必能够有效，至于姜春华老说徐灵胎评《临证指南医案》批多褒少，其实并不符合实际。
我们知道，徐灵胎从年轻时初学中医到老年期间一直都是边读书学医边编写书，早年的书显然缺陷多多，开始评价叶天士指责居多，但其到了晚年临证增多之后越发感觉叶天士之高明。况且徐灵胎早年评价前人除了张仲景、本草经外，其余诸家如扁鹊、孙思邈等几乎都是一文不值的偏激态度，历史对其这种偏激已多有评价。这一点，徐灵胎远不如王子接谦虚，王子接从医20年后就写了《脉色本草伤寒杂病》一书且“自谓有得”，但到了年逾五十，始窥古圣贤窕奥，对前所著书深感不足，深感后悔而将之付之于火，直至晚年方写就一本《绛雪园古方选注,得宜本草》，流传后世，带出叶天士、薛雪两位名家，堪称经典！徐灵胎与王子接两人的言行可谓是大相径庭！前者并未做到自焚垃圾书稿的地步.
客观的说，现代临床所见温病的病机传变规律已较之于过去明显发生变化，除了病毒本身发生变异之外，疫苗、抗生素、抗病毒药物和输液支持疗法等等，都会改变其病的传变特点，更多的疾病比如非典、禽流感都可以在很短期内明确诊断，寻找到期传变规律，这是包括姜春华老所处时代难以企及的。因此，可以说，随着人类社会科学的进步，无疑改变了中医的生存环境和认知方法，时代在呼唤中医理论能够发生重大创新或变革！
赵老所见外感热病过用早用寒凉致误案是辨病论治方法（仅关注疾病的共性）的不足，辨病论治需要辨证论治来补充和弥补，赵老发明“开窗”之透热转气则是解决过用寒凉、火郁于里的有效措施。赵绍琴老之称姜春华老“没有临床经验”，与姜春华老批评叶天士尤其对后人盲从叶天士大加指责一样的道理，皆属学术争鸣之类，虽然用词上有“老头儿”、“此老”等，其实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本意。
5、关于中医学术争鸣
近年来，随着西医疗法的进一步推进和出血热、乙脑等传染病的减少以及非典、甲流、人禽流感的问世，人们对外感热病之于中医的关注大大减少，几乎到了凤毛麟角的地步，人们渐渐忘记了中医药在外感热病的奋斗史。现代的外感热病已经与仲景、天士，甚至与姜春华、赵绍琴老时代不同。曹东义先生的《中医外感热病学史》这样评价截断扭转法：“尽管中医药治疗外感热病的方法越来越成熟，但是，时过境迁，历史的车轮进入到21世纪之后我们能够不急于截断扭转吗？……假如抗生素消炎、抗病毒治疗就能把传染性、感染性疾病治愈在卫分、气分阶段，还需要我们截断扭转吗？”曹先生的本意大概并非唯截断扭转至上，提出来应在于取得深层次的学术争鸣与关注。
中医领域最为代表性的学术争鸣当是伤寒温病之争，更有经方与时方之争、寒凉与温补之争，中医科学与中医不科学之争，等等。正是通过争鸣，各学派相互补偏救弊，中医学得到了丰富和发展。单就古今中医学术争鸣的特点而言，一直都存在断章取义、以偏概全的缺陷。古人各家间学术争议，存在当时文献流通不广、不全，时代背景各异，甚至不少著书者只有中医理论而无临床经验站在文人、儒学角度评价中医，见仁见智，事实上，对这些争鸣并没有必要搞出绝对的孰是孰非出来，能够指导临床应用提高疗效就够了。随举一例：有人提出非典属于“寒疫”而非“瘟疫”，有人又提出麻黄汤、桂枝汤、青龙汤可以应对流感，这些人的声音都很弱，原因在于想当然的成分居多。是非典、流感中的多数患者与个案之间的关系，同一感受疫毒，因寒热虚实体质不同，疫毒相应的从化方向有异，总结、探讨共性规律，并不否认个性化发病特征的存在，包括赵绍琴老对姜春华老的批评，本质上也是如此！
近现代在有西医疾病概念进展的基础上，许多中医学术争论变成了传统与现代、文化与科学之争，终究是没有答案的，在何为传统何为科学的争议中往往缺乏严谨、求是的论证。其实，早在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医搞证候标准化时的每次会议或方案的形成，包括现在的中医领域重大科研项目的论证，从无共识可研，每次都以吵架为特色，者或多或少的与个性化的传统文化有关，尽管如此，中医学术争议，还是应更多一些、更彻底一些为好！
但我并不鼓励年轻中医过早参与学术争鸣中来，王子接曾说“盖医之精义 皆具于书，顾世人习焉而不察耳”，即是指为医者不可轻言著书或称创新，年轻中医要多了解各家学说的渊源，了解各种学术争鸣形成的背景及其意义，各家学术观点立论的科学价值与临床指导意义所在，在此过程中还是多读一些书、多一些临床积淀，才好融入学术争鸣之中！
可惜，近年来中医领域的学术争鸣氛围变得那么狭隘，当今的中医学术早已成为学霸们的“一言堂”或外行领导内行的官方意志，再没有了真正属于中医人的学术、平台、环境与氛围，在所谓科学的西医的强烈的的冲击下，所谓部省级以上的重大项目变得那些人自说自话，民间中医零星的的中医学术创新更是脆弱的很，也许，中医学术因此终将走向坟墓，岂不令人堪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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