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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大名医以外的外科名医赵炳南
胡金兆
京都名医赵炳南，逝去才不过十年。这位极员盛名的中医皮肤外科专家，早年个人开诊，五十年代中期，进入北京市中医医院工作，像红斑狼疮、搭背、转腰龙、对口疮等重症，都是赵先生所擅治的。据文字记载：赵炳南还给毛泽东、宋庆龄及其它国家领导人，化疗过牛皮癣和其它皮肤病，疗效甚佳。凡京中名医，都要承担为国家领导人及其家属治病的任务，而且需要保密，这方面透漏出来的情况还不多。
赵炳南与我家的医缘，长达二十年，他参加中医医院工作后，来往才少了。他与先父年龄相近，因看病而成莫逆之交；从我记事时起，就很熟患并常见这位赵伯伯。
那是三十年代中期，先父因足癖急性感染，发作甚重：双腿起红钱上达腿跟，发烧，疼痒得在床上喊叫，被赵炳南以内服汤剂，外敷自配药膏迅速治愈。先父对赵十分佩服，虽然那个年头，北京时兴给医家挂匾扬名，但先父来自上海，不惯这一套；送礼、请吃饭答谢，都被赵大夫婉拒。赵炳南觉得先父为人至诚，二人遂订交，且形成无言的「君子协定」；胡家的人来看病，诊费、药费一概免收；先父向琉璃厂的大小新旧书店打了招呼，赵炳南先生来买各种书籍，一律不要收钱，记胡柏桢的账，因先父经营书业，且在书业同业公会中负点责任，在同行中有点名气和人缘。
一九三九年初秋，先父突患急病逝世，设灵于三里河铁山寺开吊，赵炳南亲来拈香祭奠，对母亲说：「柏桢兄不在了，今后家中孩子大人有病随时来找我。你们孤儿寡妇不容易，我是一分钱不收，以慰亡友在天之灵。」母亲忙命作为「孝子」在素慢后守灵的我，给赵伯伯磕头致谢。
君子重然诺。从三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中期的将近二十年，我们家的人多次到西交民巷西口路北那座大录门的赵炳南医馆看各种病，包括姐姐结婚后生孩子闹奶疮，赵大夫都是白看，药费也免收。
如果说，赵炳南对我家是全朋友之义，那么对上门求治、夙不相识的普通平民，他更是惜老怜贫、扶危济困。生活艰难者也是免费诊治和用药。他的西交民巷的绿门诊所，是个长形的两合院，北房五间，没有东房和南房，西厢房也很小：进大门就是廊子，循廊而行至北房正厅，是赵先生的诊室，东侧一间直对大门的，是用药室，由他的弟子照应。他住家在离此不远的另处。高身量、红脸膛、留背头的赵先生，以及随他学医、行医的几位弟子（那时都很年青，不过十七八岁，我都称之为师兄），都衣着整洁，长袍上一尘不染：温文尔雅，满面笑容。求诊者无论贫富，一律对待。我就亲眼见过好几次：较贫苦的患者看完病上完药，请个安、作个揖道谢而去，当然没付钱：赵大夫及其弟子们依然那么平静谦和、彬彬有礼。对行动不便的贫穷者，有时赵大夫还给几角钱，让他雇车回去。所以，那时人们对西交民巷的绿门医馆，赞为「平民诊所」，交口称颂他的医术和医德。而那个时代，一般行医者，大多都很注重救人济世的医德，不太过于注重金钱，且无论患者如何，都平等相待，认真治疗。这是中国医界千百年来的优良传统。但今日大陆这一优良传统已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和摒弃。固然还有很多精求医术、讲究医德、为病人解除疾苦的好医生，但也有不少不负责任，马虎应付，医术不高却架子很大，以至勒索病人要红包，甚而勾结奸商专开假药的药方，以获取高额收入的医界败类。记叙医家的既医术精湛又很重做人道德的事迹，也是对今日某些医术平平而又医德有欠的医者的一种针砭。
赵炳南的治疗手法和用药，也是十分独特的。我们姐妹兄弟，小时候每逢夏天，都要患一种脓疱疹，红肿顶着脓，很疼，主要在四肢，躯干上也有，严重时也要发烧起红钱（淋巴结发炎)，我们称之为「湿气疙瘩」。都由赵炳南伯伯给我们治，内服清热化毒药，外用药常给的是研磨配好的药粉，有时是蓝黑色的，也有深灰色和深褐色、土黄色的，回家用香油或花椒油调匀敷于患处（用什么油调，也因药不同而事先有交待），很决就结痂掉皮而愈。若是疮大脓多口深，那就要用药线了。我的三姐的一个大脓疱疹长在腹部，已形成小洞，只见赵大夫用镊子取出一条灰白色的、样似爆竹信拈那样的药线；轻轻送入疮口中，然后外面再敷药，药力可内外同时发挥作用。还是我这位三姐，幼时一次被我的师兄骑自行车带在后车架上，一只脚被卷入后车轮中，皮开肉绽，几近露骨，急送赵炳南处，他并未缝合，只是对好皮肤敷上止血生肌药物，很快就愈合了。
我们姐妹兄弟这脓疱疹闹了好几年，赵大夫不厌不烦，耐心给我们施治。他对先母说：
「孩子们年年总这么闹病，既痛苦也耽误功课。我给开个方子，明年开春就给他们吃两副，化化心里的毒火，夏天就会少发了。过了惊蛰，再配合给他们吃点牛黄解毒丸，效果会更好。」照此办理，在我们身上闹了好几年的脓疱疼，从此绝迹了。
这毕竟是普通的皮肤病，就是我姐姐结婚生孩子后得的乳腺炎奶疮，也不能算是疑难病。不过，赵炳南治奶疮真有办法，疗效神速，这是普通外科所难以相比的。六十年代初，我在「戏剧报」工作时的领导、诗人兼评论家屠岸（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他的夫人在妇产医院生孩子，因产妇年青时生过结核病，不想给小孩喂奶，可奶下来了胀得回不去而逼成奶疮，发高烧，医院束手无策？只天天给热敷，每况愈下。屠岸着急，找同事商量，问哪里有看奶疮的好大夫？我介绍了赵炳南。时，赵大夫的西交民巷的绿门诊所仍存在，改为联合诊所，由他的一位弟子主持：他自己则在中医医院工作，我们去的是宽街的中医医院。赵大夫检查后说：「这是热敷给敷坏了。热敷只会使脓往里流，浸及内腑，加重病情。看来要动个小手术了。」说完，他拿起一把小手术刀，在产妇红肿胀大的乳房上，相准地方割了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小十字口，豆青色的脓液立时喷溢而出。之后内服加外敷药，很快就痊愈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赵炳南伯伯。此时他已六十开外，依然满面红光，精神很好。长大成人，各方面还可以，很高兴：让我回家代他向我母亲问好。一九七七年，我因头部脂溢性皮炎成一小疮，到中医医院诊治，此时，赵伯伯已年逾七旬，那期间也没有专家门诊之说，一般他是不大出门诊的，这点小病也不值得麻烦他老人家，我就在门诊看。一位也就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大夫，给我清里疮面后，也是往疮口中下药仚，然没再敷药。不用问，这是赵派医术，疗效当然是很好的。
最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我亲眼见到赵炳南治愈了绝症一一破口穿孔的「干奶疮」（一种乳腺癌的晚期），把患者从死亡的边缘给抢救回来。
那是四十年代末，已不再生孩子的我的表姨母，突然得了「干奶疮」，而且破了好几个口。这是谈虎色的绝症--人称「七孔莲花」，中医称「乳岩」；嵒即古字岩的异体，指的就是癌，更是乳癌。姨母找先母。她的大表姐哭诉：「我才三十多岁。要一『走』，这个家和四个孩子可怎么办！」母亲一面劝慰，―面当机立断，让我赶快出去雇车，立时去西交民巷找赵炳南。两辆三轮车前面走，我骑自行车后面跟，琉璃厂离和平门内西交民巷很近，转瞬即到。
干奶疮，尤其是破孔穿口的「七孔莲花」，治疗十分棘手。赵大夫不慌不忙，取出特制的长长的药线，在姨母乳房上的几个破口空洞中穿来引去，手法之轻之巧，令人叹为观止；药线表面上一点未露出，但从其手法上，似乎可以想见在患处内部联接盘旋也结成一朵「花」。然后外敷其特配的药膏。（什么药不清楚。段馥亭有祖传秘方以外科药治肿瘤，赵炳南何能没有治癌良药！）又给开了中药。方药多是劲道猛的化毒凉药和扶正袪邪的。赵大夫劝慰姨母：「不要怕，能治好的。就是别着急，别生气，好好休息，过几天来换药。」姨母道谢，付医药费，赵大夫不肯收；还是母亲说：「我们一家子，这些年就够麻烦您的了。怎么连胡家的亲戚，您也白瞧吗！」赵大夫见如此这般说，才收下绝不算多的医药费。
当我决定把这些经历见闻笔录出来，曾与一位酷爱并很通医道的文艺圏内的友人谈起赵炳南。她也曾身受其惠！生长子时闹奶疮，由赵炳南迅速治愈。这位擅长按摩、针灸，曾为我治愈肩周炎、网球肘炎及双足受伤的老大姐，对我讲述了这么一件事：她因爱医学医，搜集了不少名医医案验方的出版物，其中包括赵炳南的医案汇编。书中有个脉管炎的病例，赵接治时，患者的脚拇指已出现轻度坏死状况（下肢此病多从脚拇指开始），赵大夫用药虽阻止了坏死的急性蔓延，却无法促其恢复，且仍在慢慢发展。坏死部份久留肢体必生恶果，不少人包括他的弟子，纷纷主张「弃卒保车」一一切除部份坏死的拇指，保住脚和下肢。赵大夫没有立即接受，而是设法寻找肢体再生法，保住病人脚拇指。他终于从古典医籍中，查找出象牙末有促进肢体再生的功能，遂立即在每副药中加二钱象牙粉，并密切观察。奇迹果然产生：患者脚拇指坏死部份逐渐脱落，原处增长出新指，他成功了！这位老大姐说，这是赵炳南最大的医德，为了保住病人的脚拇指，他殚思竭虑，有几个医生这样关心爱护病人、替病人如此设想？这比给几毛钱让贫苦病人坐车回去，要重要可贵得多！
我写记叙赵炳南以及其它医家事迹之文，虽主要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见闻，但总要请其传人家属过目核实，避免讹误，且需借用照片配合插图。赵炳南一九八六年八十五岁病逝前，曾在北京中医医院工作了近三十年，如今那里有「赵炳南皮肤病研究治疗中心」，还有他的弟子在出专家门诊。另外，朋友相吿：赵炳南的哲嗣赵恩道兄，原在鼓楼中医医院，颇具乃父风范，用药十分精到准确。我去查找鼓楼医院云：恩道兄已提前退休，现在名医关幼波国医馆应诊，并赐吿了他家的电话号码。我电话联络这位比我小五岁的世兄，却受到不大热情以至怀疑的冷遇，要求把稿子复印约定地点交他，不肯吿他家地址。当然现今社会较复杂，以名人坑朦拐骗者时常有之。无奈，再去中医医院，见到年逾古稀的赵炳南弟子王玉章、何汝翰两位师兄，前者是外科专家，后者是皮肤科专家：他们还依稀记得他们的师尊确有琉璃厂胡姓朋友，还谈到有几位师兄弟已撒手人寰。承他们审阅我的稿子，认为真实，只是恩师的照片，还需找赵恩道。我又到关幼波国医馆偷着看望赵恩道，面容举止酷肖其父，遂将我的稿子及封说明赵胡两家交谊及我为文之意的长信送到国医馆转他。我们这才约定时间在国医馆见面谈了半小时话。对文稿他无甚意见，但对借用赵炳南伯伯的照片，起先电话中就拒绝，此时不出声，我也不便强求。按说，赵炳南逝世才十年，一张照片不难寻到，但我实无能为力，插配照片只好付之阙如，得向读者致歉。而我在寻找周慕新、段馥亭、刘润甫的后人时，都得到热情的响应，像插配于周慕新文中的照片，乃周志成兄将家中唯一的一张带镜框的先翁遗像，交我去翻拍复制，其情可感。
最后再说个小插曲：这些名医们平日诊务繁忙、时间紧张，却也忙中抽闲，自行聚会。除了刘润甫先生安居宣南、对外联络较少外，周慕新、段馥亭、赵炳南这一辈今百岁上下的名中医，早年有个「生日会」的约定，逢每星期六下午，遇本月生日者，大家「罗汉请观音」，藉此驱散一周的疲劳，朋友相聚，交流切磋一下医技、心得以及有趣的见闻。聚会的地点在西单清真一亩园饭庄，因为赵炳南是回民。参加者除周、段、赵外，还有「四大名医」之一的汪逢春和名中医中申芫塘、赵树屏、刘慎之、王子仲（即「小孩王」）等人。却还有两位「外行」不时前来插上一脚，也来凑热闹，一位是名伶金少山，一位是文人张醉丐。赵炳南对此事最为热心，把「生日会I的每位生日时间，按月排列，印制成蓝色精美的印笺，分发给大家。并常常先到，在饭庄门口接应招呼。这些名医除汪逢春是自备汽车外，都有私人漂亮闪光的人力车。名医陆续到达，赵炳南常掏腰包给车夫们发赏钱，每人一块钱，吃顿饭喝点酒还能剩点，因为他们这顿聚餐的时要胜过平常吃饭的两倍，聊起来没完，车夫们领了赏也乐得安心静等，对赵大夫也更加尊敬热情。建国后此风泯失，一来大家都忙：二来怕万一被扣上政治帽子，弄个「小集团」什么的，实在犯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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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31 11: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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