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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王永炎中医心脑病证讲稿》之内科学原理,转载至此与同道分享。
相关论文《象思维与中医辨证的相关性》 发表在《自然杂志》第33卷第3期。
中医象思维涉及古人的思维模式,与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很不一样,如以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去理解古人的知识,会有文明鸿沟,有很多古代文明看着有理,那么古人的头脑是凭借什么将它们创造出来的呢?原来从远古的图腾开始,进入象思维,形成概念,音乐,文字,绘画等等文明形式……与西方的逻辑思维模式不同的,与生活却密切的思维模式,它并不急于将事物一一分割,而直接将对事物的各种感官融入自己理解、情感而同时将自身也融入到自然中,在古人身上自然世界与内心世界达到了统一。在经过了严格的立象、立法,创造出了象形文字,赋予特有的内涵,形成以象思维为特点的文化。
意象思维与中医辨证的相关性
第一节 象的概念
“象”是人体感官所发现的客观世界的个体反映,是客体。广义的“象”包含宇宙中所有的有形之象;而狭义的“象”是指具体的形象,是大脑能够感知的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个体。“象”既然是表现于外的征象,也就是物质的。辩证法认为物质是运动的、变化的,因此“象”也是运动的、变化的。象,《周易·系辞上》界定为“见乃谓之象”,即视觉所获得的关于事物的形状、样式、姿态、面貌等皆属于象。“象”的外延还不止于此,凡是由感觉器官可感知的一切性状皆属于“象”的范畴,如听觉、嗅觉、温觉(冷热)、触觉、味觉等特征,统称为物象。由于意难以言说而象可以被描述,因此,《周易》将察象作为识意的途径,“象”也因为其表达意的功能而与“意”相连。
一、象的特点
1.“象”是物我合一的结果 “象”的获取不仅取决于观察对象本身,还与观察者的学识、经验、所处的环境等密切相关。当观察者从不同的角度或层面观察时会获得不同的认知结果。
2.“象”是观察对象在各种外来因素影响下的自然呈现 认识“象”时,不要对观察对象所处的外界环境施加任何限制,以免破坏其自然状态。
3.“象”是观察对象在各种外来影响与自身调节共同作用下的整体呈现 观察对象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各种外来因素的影响,研究“象”时不是通过建立标准操作规程(SOP)将这些外来因素消除,而是将其视为展示观察对象自身调节能力的试金石。
4.“象”是关于观察对象的实体、属性和关系的综合反映,是观察对象的现象与本质的统一 如“五行”既是实体概念,代表木、火、土、金、水5种实物;又是属性概念,“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爰稼穡、金曰从革、水曰润下”;还是关系概念,表达具有五行属性的五类观察对象间的生克制化关系。
5.“象”是时序概念 自然万物的演变过程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时序过程,故关于自然万物的认知结果——“象”也打着时序的烙印。即使是筋、脉、肉、皮、骨这些本属于形态学的概念,《素问·痿论》在论述它们产生痿证的治疗时,都称“筋脉骨肉,各以其时受月,则病已矣”。由于时间的不可逆转性(自然条件不断变化,永不重复),“象”不可能严格复现。
二、象的获取
西方文化的创始人大多是自然科学家。如米利都(Miletus)学派的创始人泰勒斯(Thales)是古希腊第一位天文学家、几何学家和物理学家。德漠克利特(Democritus)是“经验的自然科学家和希腊人中第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这一特质使他们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更加注重定量实验与实证分析,把所研究的对象从复杂的环境中取出,置于有条件的典型的环境之中,观察其某个侧面或某个层面的现象,并借用逻辑推理透过这些现象认识其本质。被称为西方传统逻辑学的奠基人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提出的逻辑思维三大基本定律(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确定的判断、定义及分类,三段论推理的主要形式与规律,以及阐释演绎法与归纳法的关系等,直到今天仍是欧洲人值得骄傲的成就。所谓逻辑推理,就是指遵循严密的逻辑规则,通过逐步推理获得符合逻辑的正确答案或结论的思维方式。它进行的模式是阶梯式的,一次只前进一步,步骤明确,包含有一系列严密、连续的归纳或演绎过程。在其行进过程中,研究者能充分地意识到过程所包含的知识与运算,并能用语言将该过程和得出结论的原因清楚地表达出来。
在中国,古代圣贤强烈的从政意识和人世意向,以及“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的哲学目的,常使其注重自身经验、突出思维主体,凭借直觉体悟,仰观俯察,远取近取,统摄天下万物于思维之中。所谓直觉体悟,就是人脑基于有限的资料和事实,调动一切已有的知识经验,对观察对象的本质属性及其规律性联系作出迅速的识别、敏锐的洞察、直接的理解和整体的判断的思维过程。它不经过明显的中间推理就直接得出结论,故研究者不能明确地意识到它的行程,也因此不能用语言将该过程和得出结论的原因清楚地表述出来,大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感。
三、象的表达
著名数学家欧几里德(Euclid)在《几何原本》中创立的数学史上第一个公理化系统,包括大量定义、公理、公式、命题、面积变换,以及对圆、多边形、相似形等的讨论,比例论、数论、简单立体几何、求面积和体积等是现代自然科学倍加推崇的现象与本质的表达方式。英国思想家、新时代实验科学的创始人罗吉尔·培根(Roger Bacon)认为“离开数学,自然就不可能被人认识”,“除非有实验方法的印证,单凭推理得到的结论未必可靠”。在这里,事物原本具有的实体、属性和关系三种不可分割的内涵被过滤成仅有单一意蕴的概念。
在中国文化中,为了表达具有多重内涵的事物的“象”,古人常常用另一种与之跨度很大的事物的“象”作比喻,后一种“象”常常是人们比较了解的,而要说明的“象”与比喻的“象”的共性,正是人们对要说明的“象”想表述的内容,此即所谓“比类取象”。“比类取象”可使人们通过体会两种事物“象”的共性,使对比喻的“象”的理解巧妙地转移到要说明的“象”上来。这种方式的好处在于,可以在不说出被说明的“象”是什么的情况下,也能理解和把握其内涵。如“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神灭论》以刃、利喻形、神,即使不说出后者是什么关系,也不影响人们对它的理解与把握。《易经》、《老子》、《黄帝内经》等名著在中国历史上之所以长期成为经典,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们取风雨雷电、日月星辰、花木鸟兽、山川湖泊、社会人伦等自然或社会之“象”,形象地表达了作者深邃的思想内涵。
四、象思维的定义
象思维就是以事物的各种外在表现为依据,充分借用观察者已有的知识经验,通过广泛联系,旁征博引,体悟事物的内在本质或变化规律的思维方法。
五、象思维的特点
1.重视主体 研究者既往的知识、经验、所处的环境,甚至人格情感等都对象思维的过程及结果产生重要影响。例如,甲型H1N1流感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干咳无痰。缺少经验的临床医生容易误辨为阴虚肺燥,因为干咳无痰是阴虚肺燥的最常见的症状。然而,如果联系患者布满舌面的灰白腻苔,就会发现这里的干咳无痰系湿浊阻碍津液的敷布,不能濡润肺系所致。
2.关注关系 象思维关注事物在各种外来影响与自身调节综合作用下呈现的性质、功能或作用,而不是事物的构成元素和实体。《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篇名之所以强调阴阳与“象”的联系,而不是与“体”或“质”的联系,是因为一事物的形体或形质本身是无所谓阴阳的,只有当它与其他事物发生联系时,呈现出一定的性质、功能或作用,才表现出阴阳属性。所以从实体本体论和关系本体论的角度看,象思维更关注关系本体论。
3.强调变化 任何事物都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象思维总是将事物置于其本来的发展进程中,将“象”看做是此进程中某一阶段的认知结果。当事物发展到下一阶段时,“象”就要做出相应的改变,即通过象思维获得的“象”不可能永恒存在,这在《周易·系辞下》又称“唯变所适”。
六、象思维的路径
1.观天地以察象 “象”寓形象、现象、表象、征象、图像之意,由此引申为天象、地象、拟象、卦象等诸多内涵。甲骨文以“长鼻巨齿为其特征”;《说文解字》曰:“象,南越大兽,长鼻牙。”这是理解象思维的关键。此种描述表明:象思维以把握事物现象的典型特征为基本思维要素,同时还要考虑地域性差异,亦即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立象以尽意”会有所差异。这是象思维需要把握的。
汉字是象思维的产物。许慎《说文解字·序》认为,古人造字,受“鸟兽蹄迒之迹之可相别异”的启发而“初造书契”,人类自此告别了“上古结绳而治”的时代。“八卦”也是象思维的结果。《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象思维首要是重在“察象”。《周易·系辞下》曰:“象者,像也。”强调“立象”先求其形似,但又不拘泥于“形与象”。此“象”,可有象有形,也可无象无形。有象有形者,取自然之形;无象无形者,取自然之理。表现虽异,实则殊途同归。明·龚贤《乙辉编》所谓:“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实则表达了这种“取象”、“立象”的方法。即前者取万物的“法象”;后者取自然的“图像”。唐·张怀瓘《书议》曰:“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杏冥之间。”因此可知象、意、理等有形、无形者,皆可取象。三国·钟繇《笔法》所谓:“见万象皆类之。”意蕴诸此。
2.立象以尽意 “借物言志”,“寄物托情”,书法、绘画等,本质上也是象思维的体现,其目的仍然是“立象以尽意”。唐·张怀瓘《六体书论》曰:“形见曰象;书者,法象也。”书法之所以为高层次的中国艺术,盖由于“心不能妙探于物,墨不能曲尽于心,虑以图之,势以生之,气以和之,神以肃之,合而裁成,随便所适;法本无体,贵乎会通”,不过是“借书法,言志尽意”(《六体书论》)。元代杜本《论书》有言:“夫兵无常势,字无常体。若日月垂象,若水火成形。倘悟其变,则纵横皆有意象矣!”
中国古代的科技文化是在农业生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农耕文明重视节气变化,因而对天地之“象”的观测仔细而精确,是象思维较早的运用。对二十四节气的归纳,一些民间农耕谚语的总结,无不是象思维的集中体现。如“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等。毕竟“掌握季节,不违农时”是农业生产的基本要求。《齐民要术》所谓即“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呈贡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因此可知农谚无论是对种植季节的把握、年景预测还是灾害预防,都是以观天地之“象”为依据,“立象以尽意”的。
古有“非务农则不能明医”之论,实际上是在表明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医生应该向农民学习,像爱护幼苗一样关爱患者的性命生机;二是医生应该向农民学习,参天彻地,不违农时。医生应该有此种精神和素养,以此体察患者之象,特别是证候疾病之象,以把握最佳治疗时机。
象思维也是中医学的主要思维方法。无论是对中药性能的把握,还是对脏腑之象、经络之象、舌象、脉象、证象、病象乃至于“医者意也”意象的观察揣摩,都以象思维贯穿其中而发挥主要作用。王叔和《脉经·序》指出:“百病根源,各以类例相从;声色证候,靡不赅备。”此言“百病”、“证候”,实在是对“声色”等外在表象的一种提炼归纳,同时也展示中医学是一门以证候为主要辨识对象的医学。
3.得意而忘象 象思维有其路径,依着一定的程序与步骤层层递进,有序进行。始则借助于外在物象,求得内在的意义;最终又不执着、不拘泥于具体的物象甚至跳出“象”的本身,去探寻并获得真正的事理精髓。
“圣人立象以尽意”是象思维的目的。有些事理只可心领神会,不可言传身教。唐朝张怀瓘《六体书论》曰:“其趣之幽深,情之比兴,可以默识,不可言宣。”意与此同。
《庄子·外物》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是象思维的深化。如果说“取象比类”、“以象尽意”还带有明显的“象”的痕迹的话,那么,抛开具体事物的本身,以全新思维进行意义的探讨,则体现了思维的递进。晋代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曰:“言者所以明象,得意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象,忘意之由也;忘象以求其意,义斯见矣”。因此可知“立象”是为了“得意”、“尽意”。此“意”指普遍的看法、观点或规律,具有主观“意向性”,因而具有“主观性”、“随意性”与“开放性”,不等同于特定之显现形式。“立象”后必有所“忘”,然后才有所“得”。
“立象”,先求其形似,“尽意”时求其神似,最终达到“形与神俱”、“得意忘形”、“得神忘象”终至“大象无形”,这是象思维的最高境界。缘为最伟大恢宏、崇高淡定境界,往往并不拘泥于一定的外表格局而表现为“气象万千”的面貌场景。明朝项穆《书法雅言》曰:“初学条理,心有所事;因象而求,意终及通会;行所无事,得意而忘象。”此之谓也。
4.依象而思虑 象思维之“思维”与现代逻辑学、认知科学之“思维”和而不同。现代所谓思维指思想,或指理性认识的过程,即思考。是人脑对客观事物间接的和概括的反映,是认识的高级形式,包括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通常指逻辑思维。而于佛学则表述为“思惟”,其以“对境审虑而引起心、心所造之精神作用”为“思”,以“思虑推度,思考真实之道理为思惟”,以“依思惟道理而生智慧”为最终目的,此论与象思维意同。
“象思维”以形象观察为开端,以“尽意悟道”为终点,强调“心智”作用,即《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知,不思则不得,此天之所与我者”。象思维是人类思维的本源。无论哪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从象思维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图腾”崇拜可为例证。象思维之“象”可以无固定形象,无明确态势,不必定性,也不必定量,依《周易·系辞下》“唯变所适”为原则,体现象思维的基本特征。
5.据象以辨证 中医的证候包括症状和体征。症状和体征就是“象”,对诸多“象”的提炼概括就构成系统而完整的证候。简言之,症是外部表现,是一种现象;征是即将出现的问题预兆,是一种征象;候是规律,是一种法象;证是对以上诸多“象”的概括归纳,是一种可资察证的意象。
“医者意也,在人思虑”,实际上是在强调象思维当“唯变所适”,依“思维道理而生智慧”,进而“立象以尽意”。这是中医以证候研究为创新突破口的原因,也是以辨证论治为最鲜明特色的根本。
鉴于证候是中医把握疾病基本规律的重要手段,故有关证候的研究方兴未艾。回顾所用研究方法,量表学、统计学、应用数学、临床流行病调查等多种综合分析方法;基因组学、蛋白质组学、代谢组学、系统生物学等微观前沿方法被吸收引用。数字医学与信息网络技术的渗透融合,为研究者创造条件对证候的海量数据进行分析处理,这无疑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探索,也从不同的侧面逼近证候的实质,加深人们的认识。但对中医临床科研工作者而言,海量数据犹如汪洋大海,而临床证治研究渴求的则是维护生命的淡水!
中医学现代理念与思维方法决定人们所采取的技术手段,证候研究离不开中医学临床思维方法。证候与象思维都是中医的原创,也是最基本的思维模式。不溯本求源,不从中华民族文化的思想汲取源头活水,就不可能运用创造性思维展开证候与方剂、疾病相关性的理论基础研究。“以象为素,以素为候,以候为证,据证言病,病证结合,方证相应”的临床诊疗路径与模式,其核心与根本仍然是象思维。从“象”开端贯穿一体,体现了差异性竞争。由于理论框架的不同,东西方思维方式也不同。西方以工业文明为背景,使用拼音文字,重视逻辑思维,而后落实到哲学科学;东方长期的农耕文明,使用象形文字,重视形象思维,引导哲学科学,则以“象”为核心。论其发展,象思维当是我们错位竞争的优势所在。这在分析还原方法仍占主导地位的今天,象思维是中医错位竞争的优势特色,证候及证候病机研究则是诠释辨证论治的重要内容。
七、阴阳学说中的象思维
阴阳本指日光的向背,而古人取其象、会其意,指天地之气的两种不同性质的运动。老子以阴阳说明万物之生成,在《老子》第四十二章中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是取阴阳之象说明万物运动的最根本的两种方式。《周易》更以阴阳两象而生天、地、雷、火、风、泽、水、山等八卦,由八卦交感变化而生六十四卦。天地定位,山泽运气,水火相济,雷风相薄,从而呈现出各种综合的象,从整体、运动中把握事物,而这一切都是以阴阳两爻为基础的。因此《系辞上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又云:“阴阳不测之谓神。”
八、五行学说中的象思维
五行最早出现于《尚书·甘誓》与《尚书·洪范》中。五行本指自然界随处可见的五材,但是在中国古人眼里却有指象作用:“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穡。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穡作甘。”不难看出,这里对称做“五行”的木、火、土、金、水并没有作具体的形态描述或结构描述,而是指出了它们的特性,因其不是指具体的事物,而意在阐明此五种事物所指之象。王安石著《洪范传》,对五行作了详细的解释:“五行者也,成变化而行鬼神,往来乎天地之间而不穷者也,是故谓之行……盖五行之为物,其时、其位、其材、其气、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声、其臭、其味皆各其耦。”表明五行是五种不同的象,运用于说明事物的各方面的性质。
九、“精、气、神”理论中的象思维
关于“精、气、神”理论,所涉及的基本概念很多,其中一些仅有指象的意义,不具有实体特征,只能通过意会,如“营、卫、三焦、神”等;而另一些概念,如精、气、津、液、血、脉等都有实体物质特征,但这些名词在多数情况下也是一种象。在《灵枢·决气》中,“黄帝曰:余闻人有精、气、津、液、血、脉,余意以为一气耳”,是说人体总的生命活动是通过功能指象,而不是通过实际指某一器官体现的器质之象。精只有在少数情况下表示生殖之精,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是用来形容对人体有用的、极为珍贵的、非常细微的物质,是精微、珍贵之象。在《灵枢·决气》中对气的描述是这样的:“上焦开发,宣五谷味,熏肤,充身,泽毛,若雾露之溉,是谓气。”这是与精、津、液、血、脉并称的气,显然也是象。而中医的津液虽有特指,如汗、唾、尿、涕、泪等,然《灵枢·五癃津液别》曰:“津液各走其道,故三焦出气,以温肌肉,充皮肤,为其津;其留而不行者为液。”在对疾病的病因病机认识过程中,津液同血、脉一样,多用象指。讲津液受寒,聚则为痛,这里的津液只能以象会意。同样描述血虚,并不是指西医所讲的总的血量减少的贫血,而是一系列生命活动失衡的综合之象。还有,经脉空虚或经脉闭塞时,也不是指某一血管空虚或闭塞,而是指象,如此等。
古人取“气”之象来描述世界万物永恒运动的特性,对于气的认识也更是观物取象之典范。《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医和的言论云:“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徵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这里的气即是天地万物交感变化之象。《管子·内业》中对气做了如下描述:“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山。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意。”说明气代表的是事物无所不在、微妙至极的运动变化,且“不可止以力”,“不可呼以声”,即气非有形实体。由此可知,这时的气和阴阳、五行等一样,已经脱离了物质的含义,而只有象的意义。
十、藏象学说中的象思维
藏象学说是关于人体脏腑功能的学说。由“藏象”之名可知,中医是唯“象”的学术体系,是以现之于外的“象”来把握藏之于内的“脏”的,即“执其功见其形”。《素问·六节藏象论》对心的描述是:“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余四脏的描述与此相仿。可见,此处心已不是解剖学中有一定形态结构的心,而是一系列相关的生命活动表现在人脑中形成的综合之象。其并不具有实体性,如果与现代医学相比较,与之对应的是多个系统、器官、组织及其功能。
十一、经络学说中的象思维
关于经络学说,《灵枢》对十二经脉循行起止的描述让人感觉确实存在这么一个生理系统,其实并非如此。首先,中国古代并不看重用解剖手段来认识事物,不可能通过解剖发现经络,况且即使是现代用最为精密的仪器和最先进的技术也未必能找到经络,提示经络不是一个实体存在;其次,经络是通过其所产生的功能与五脏六腑密切联系的,由于中医的脏腑并非实体器官,而是一组生命活动综合之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谓经络的实质就是人体中不断运动着的气,而气是功能性的,气本身就是人体生命运动之象。古人对经络的感知缘于长期针灸实践的积累,也不乏出自内修者的体验,由此得出经络就是在人体中不断运动着的气的轨迹,也是人体生命活动所表现出来的象。
十二、中医诊断学中的象思维
中医对疾病的诊断是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它是通过对人的气色、神情、体态、气味、声音、脉象及生活习惯、环境等的了解,对人形成整体的印象,以察其生命活动的失衡之处,得出的结论不是某种病菌或病毒,而是人体生命活动平衡的偏离所表现的“象”,并据“象”提出治疗。西医诊断力求准确、精细、具体,有可视性或可测性;而中医诊断总是某种整体的、综合的象,虽然有一定的模糊性,但却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故对于多数自我感觉已经非常明显,但各种仪器都不能检查出病因的患者,西医往往认为其没有病,而中医则能通过对其生命活动之表象的考察,洞明其偏性,得出一个以“象”为内容的诊断。
在四诊中,“象”对于中医诊断的重要性,最典型的莫过于望诊和脉诊。望诊的每项内容都有特定含义,这种含义并不是逻辑的推理,而是医者长期以来对于人体外在表现的领悟,即对“象”的慧然体悟。如“明堂骨高以起,平以直,五脏次于中央,六腑夹其两侧,首面上于阙庭,五官在于下极,五脏安于胸中,真色以致,病色不见,明堂润泽以清,五官恶得无辨乎”。《灵枢·五色》曰:“青黑为痛,黄赤为热,白为寒。”以上描述并非解剖所见,而是对人体机能活动综合把握的“象”。在望诊的内容中,在包括面部神色、行为举止、环境等所得之“象”的基础上,医者会形成更为概括的“象”,正所谓望而知之,以象说象。中医的脉诊更是取之以“象”的典型方法。《黄帝内经》中的“象”特指脉象。《灵枢·邪气脏腑病形》曰:“色脉与尺之相应,如桴鼓影响之相应也,不得相失也,此亦本末根叶之出候也,故根死则叶枯矣。”不论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之滑脉,“端直而长,如按琴弦”之弦脉,“浮大中空,如按葱管”之芤脉,“状若波涛汹涌”之洪脉,还是危亦林《世医得效方》里的“十怪脉”,都形象地说明血在脉道中的流动情况,这种象的生动性可见一斑,故有人将脉诊称之为“脉象”。所谓洪、大、细、数、弦、代、涩、滑等都可各辨其象,只能意会,非言语所及也。《素问·脉要精微论》中“长则气治,短则气病,数则烦心”等所描述的脉象与疾病之间的关系更是要以象会意。闻诊和问诊与此也都有相似之处,在望闻问切之后,医者会根据诊断所得之信息形成一个“象”,然后将四诊之象再进行融合,最终得出一个人生命活动在目前时刻较为完整全面的并可综合把握的“象”,即所谓“以象说象”。
十三、中药学中的象思维
在药物方面,中医认为,植物的药茎中间是空的,因此,用此类药可以有通达的作用。“诸花皆升”,取“花”为上升之意;“诸子皆降”,取“子”为下沉之意。中药理论讲的是四气五味,即温、热、寒、凉及苦、辛、酸、咸、甘,其中的每一项,本意都是人对温度或味道的感觉,药物作为物质虽然也有生命,但它们是无法像人一样感知的,而中医却把这些人体感官所能知道的感觉运用到中药理论中来,并赋予其相关药性的综合之象。此外,在对中药的运用方面,方剂学讲求君、臣、佐、使的组方原则,也是利用社会现象以达意的一种体现。
十四、辨证论治中的象思维
辨证论治的定义为:将四诊(望、闻、问、切)所收集的资料、症状和体征,通过分析、综合,辨识疾病的原因、性质、部位,以及邪正之间的关系,概括判断为某种性质的证候,以探求疾病的本质。论治又称施治,其目的是根据辨证的结果,确定相应的治疗原则和方法。分析该定义,实际上是对中医诊疗过程的描述,这里仅就“诊”的过程加以分析:首先,主体医者收集客体患者之资料、症状和体征(收集过程中即开始了短期存记的思维行程,意之忆的内涵);继而分析、综合、辨识(结合长期存记的理论和实践经验,并产生某种判断倾向,意之志的内涵);……最后概括判断(进入思维行程中理性环节,意之心的内涵)为某种性质的证候。这一过程始终贯穿着意象中“意”的三个内涵。其次,再分析客体患者之资料、症状和体征。在天人相应思维方式引导下,中医学重点采用取象比类的方法对人体健康和疾病进行认识和叙述,因此,医者对患者考察的内容是“象”(围绕舌象、脉象、症象等,统称为病象),记录下来并进行分析与加工的是与疾病有关的各种“象”的集合,最后判断为某种性质的证是“象”集合所反映的疾病在某一特定阶段的本质。充分体现了意象之“象”的内涵。由于中医学“诊”的过程充分凸现了意象的所有内涵,因此可称为“意象辨证”;“疗”以“诊”为基础,是“诊”的进一步延伸,同样也沿袭了意象之特质,故而称中医学诊疗模式为“意象诊疗模式”。
第二节 意的概念
“意”是内在的、深层次的,可以说是主体的一个思维过程。“意”是一个大脑加工过程,它将汇集到的所有信息进行整理、归纳、演绎、推理、判断和总结,最终形成一个完整认识的过程。它是在具有一定相通性的事物之间进行思维的过程,并且这个“意”的过程是受文化背景、哲学思维定势影响的。意,《说文解字》曰:“意,志也,从心”,可见,意与志、与心直接相关;而《灵枢·本神》中对此三者则有更加明确的界定:“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总结分析上述关于“意”之注解,可以揭示出意的内涵包括三点:意侧重于忆时,属于短期记忆范畴;意侧重于志时,属于长期记忆范畴;意侧重于心时,与思、虑、智构成完整的思维行程,属于思维行程中的一个环节。
一、意象联动
当意与象联动时,意的三个内涵可以通过象而得以体现:意之忆象是对事物的短期存记;意之志象是对事物的长期存记,并在存记过程中逐渐融入主体自身的情感、想象、愿望等,即意之志象是主体将忆象与自身的历史境遇相融合、产生共鸣和主观分析的过程;意之心象是以忆象为起点,伴随志象而展开的思维行程。意之心的思维行程虽然时刻都伴随有忆象和志象的痕迹,但并不受忆象、志象之羁绊,而是通过对两者的抽提、凝炼、升华逐渐进入到高级理性思维阶段——抽象思维过程,此时意之心象已脱离具体实物而以概念、判断、推理等抽象形式被表达出来。故意之心象既带有忆象、志象的感性成分,又带有抽象思维结果的理性成分。因此,意象的结构应当包括主体(意)、客体(象)和主体对客体认识加工的结果(意象)三部分。根据意之忆、志、心的内涵分别与象联动的先后次序,可以将这一动态过程划分为四个基本环节:
第一环节,立“象”(意之志象)。此环节归属于深层动力系统。深层动力系统(意之志象)的生成需要放在中医学理论和实践的历史生成中来考察:最初医疗实践经验的积累,经过先贤复杂的认知过程,形成了关于健康和疾病认识的基本理论体系,医者通过学习理论,并在医患接触中进一步学习与提高,掌握了基本的各种病证相应的模式识别,如P1(白腻苔居舌中如拇指大,湿困脾土)集合,P2(印堂晦黯不泽,血瘀血虚)集合,P3(短气不足以息,瘀阻胸阳)集合等等,这些集合相当于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子模式,构成了长期存记的志象模式识别系统。
第二环节,立“象”过程(意之忆象形成过程)。此环节归属于表层操作系统。表层操作系统在具体情境中生成,是一个多维自下而上的综合集成过程:医患接触,主体面对客体所呈现的纷繁复杂的各种资料、症状和体征,凭借自身医学素养和既往积累的医学实践经验,对各种信息进行归纳与演绎,形成诊疗支撑依据——病象,并通过对病象的短期存记形成意之忆象。病象的提取以及由病象进入忆象是意象思维行程的开始。
第三环节,立“意”(意之心象)。此环节属于沟通深层动力系统与表层操作系统的中心环节,通过意之心将意之忆与意之志顺畅地衔接起来,这一过程以意间相似性的判定为主要活动,判定的结论就是意之心象。意间相似性判定,指进入主体思维行程的表层操作系统的意之忆象,通过意之心的思维过程,与深层动力系统既有的意之志象模式识别系统相比较、相映照,最后判定忆象的志象子模式归属。因为是以意之志象论说意之忆象,故此过程既可称为“意间相似性判定”,又可称为“以象说象”。立“意”是诊疗模式结构的“分界线”和“交会点”:向下,可追索潜意识领域的深层动力系统(意之志象);向上,可考察意识水平上的表层操作系统(意之忆象)。而当通过意之心将这两层流畅衔接、得出意间相似性判定结论之时,就是“主客医患相互作用之意象(证候)”诞生之际。因此,证候是意象诊疗模式中深层动力系统与表层操作系统在诊疗过程中整合的思维成果。“候”为病象、忆象经由心的思维行程与志象相比照而形成的心象的感性形式,“证”为意之心思维行程的逻辑终点的理性形式。
第四环节,综合集成。中医学具有自然与社会科学双重属性,对人的健康与疾病的认识采用感性认知与理性推演有机结合的方法,认识成果包含有心理生理、形态功能、能量信息等丰富内容,具有形神一体的特点。这些属性与特点同样贯穿于深层动力系统与表层操作系统之中,在意间相似性判定的过程中应造当全面考虑、充分重视这些属性与特点,并通过综合集成方式将其融入意象诊疗模式中,使其保持中医学的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的特色。
二、意象思维概念
“意象”一词最早起源于中国古代哲学。鉴于中医学与中国传统文化是一脉相承的,因而中医学完全体现了中国古人特有的、不同于西方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人对事物的观察不在于对个体的形态、结构的描画及分析,而注重对事物整体的、动态的把握,形成一种整体的感受,即整体观。古人在天人合一的思想指导下,其思维过程中并未将主体与客体分开,也未将客体作为对象看待,而是以一种非对象性的思维方式进行。这种非对象性直接导致了在思维上主体与客体的互动,体现了古人对运动变化的重视。无论是《周易》中各卦象的交感变化,还是《老子》中“道”的“周行而不殆”,都体现了古人对生生不息的万物运动的重视。这种意象概念是古人经过长期实践形成的建立在形象思维基础上的抽象概念,实际上已超越其本身的内涵和直觉判断,并融合了抽象思维,如分析、综合、归纳、假设、类推、演绎等,它已经变成某种属性的象征性符号。所谓“得意而忘形,得象而忘言”,这种超越事物表象的思维方式在中医学中体现的最为完美。
从哲学和中医学角度来看,“意象”是古人认识思维的一个重要途径和方法,是“对物象进行摹拟的一种象征性符号”,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立象以尽意”。《周易略例·明象》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王弼的观念大致有三层意思。其一,象与言是通向意的门户;其二,需要“得意而忘言”,真正得意是在忘象与言之后;其三,存在一个言、象、意的序列,言以明象,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言象。纵观科学发展史,每一门学科的背后都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和哲学思想主导,中医学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母体中孕育生成,其理论体系与实践模式无不受到哲学思想的影响,意象思维也不例外。
三、意象思维模式的特点
1.完整性、综合性 西方学者在以分析还原为特征的对象性思维过程中,把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阶段,完成一个认识过程,从而在演绎理论中得出一个西方式的逻辑概念;而中国学者是在以整体性、运动性为特征的非对象性思维过程中,直觉体悟本身就具有很好的完整性,不可能产生逻辑推理性过程,其得到的结论只能是一个中国式的完整的、综合的“象”。这里的直觉体悟与西方的感性认识是有区别的。中国古人对世界的认识重在对运动变化的把握,事物的这种永恒而又微妙的运动反映在人脑中,便形成了一个综合的“象”。这种思维方式在中医学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中医对人体及疾病的认识不是孤立地看待,而是将疾病与人、生活环境、气候变化等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此即“天人相应”的观点。
2.运动性、动态时空 人体是一个动态发展的生命体,其生理、病理都有一个时间发展性,疾病的过程不是在某个阶段停滞不前,而是向愈或向恶前进的。相对于疾病而言,医学也是重视时间的,特别是中医学,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医学也是一个时间医学。
不同于西方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代对于整体性和运动性的强调,使得中医学未从解剖入手分析人体的结构、成分,而是以极简单的解剖为基础,构造出以“象”为内容的有机体系。对于整体性和活动性的强调,使得中医诊断的对象不是疾病,而是人,不是具有一定形态结构的组织或生物体,而是人的整体的生命活动所表现出来的“象”,而这个“象”是动态变化的,有时空发展的,而且是多种“象素”和多维“象素”构成的,这就是证候。面对“病”与“证”,中医更加重视“证”,将各病的表现归结为某某证,如眩晕欲仆、手足抽搐、震颤等病症都具有动摇的特征,与善动的风相似,所以都归为“风证”范畴。另外,中医根据动态功能的象类比而定证,同病异治也好,异病同治也好,不取决于病或症状,而取决于是否有相同的病机,并据此可以对证进行定位和定性。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主体与客体是相互作用的,主体对客体有能动作用,而客体也会反作用于主体,辨证论治就是主客体交融的过程,而“象”与“意”也是在辨证论治过程中完成的。
3.医者意也,在人思虑 中医重视对医者个人素质的培养,突出的是医者悟性、灵活性的特点。《素问·八正神明论》中如此描述:“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这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独悟,正是医者独自感悟的思维过程。“医者意也”初见于《后汉书》郭玉传中写到:“郭玉,和帝时为太医丞,多有效应。而医疗贵人,时或不愈。帝乃令贵人羸服变处,一针即差。召玉诘问其状。对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随后陶弘景说:“医者意也。古之所谓良医,盖以其意量而得其节,是知疗病者皆意出当时,不可以旧方医疗。”张仲景曰:“欲疗诸病,当先以汤荡涤五脏六腑……故用汤也;若四肢病久,风冷发动,次当用散;……次当用丸,……能参合而行之者,可谓上工。故曰医者意也”,“若夫医道之为言,实惟意也。固以神存心手之际,意析毫芒之里,当其情之所得,口不能言;数之所在,言不能谕”。唐代许胤宗曰:“医者意也,思虑精则得之,望问闻切而不能知,或强不知以为知,遂以意为之,鲜有不败事者。”因此,“医者意也,善于用意,即为良医”,这就是中医所强调的行医治病,贵在思辨,强调在临床诊疗实践过程中,医者的思考能力与思维方式的重要性。
“医者意也,在人思虑”,意的最高境界就是“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医者重视临床实践,深入观察疾病的演变规律,积累感性知识,潜心体悟,并且研究疾病现象背后的本质规律,就是“进与病谋”;学会思考,善于用心总结经验,深刻意会,领悟表象之后的内涵,就是“退与心谋”。这种“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就是在临床实践中更好地运用意象思维和形象思维进行辨证论治的行之有效的方法。“病”与“心”、“形”与“神”的反复磨合,理论与实践的不断深化,就是意的运用的高级境界。所有这些未可言明的独悟和精湛的思虑都是由于逻辑语言不能充分完整地表达医者所思所意,故只能通过象与意之间的思维构建,即“立象以尽意”达到“医者意也”的目的。中医学意象思维的理念作为原创思维已经存续了三千多年,审视中医意象思维,以象说象,以象示象,以象解象,因象会意,意象交融,达到立象以尽意的宗旨,不难发现它既是一种形象思维的延续,也是一种医学理念的传承,同时更需要在现代医学背景下发挥其原有的生命力,不断创新与发展。
四、意象诊疗模式的特点
1.唯象性 意象诊疗模式全面继承了《周易》关于象的重要观念。《周易》的象可分为现象、意象、法象三者。意象诊疗模式中深层动力系统(志象模式识别系统)的生成主要是通过法象方法实现的;表层操作系统的起点是病象,经由主体整合分析,形成意之忆象,进而通过“以象说象”,得出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相结合的产物——心象。因此,“象”贯穿于意象诊疗模式的所有环节,是意象诊疗模式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2.思辨性 意象诊疗模式突出反映了意与象的辩证关系,可以表述为“意的感性成分是相应的象的感性成分的凝练和浓缩,意的理性成分是相应的象的理性成分的涵盖和总结”。意的起点是象,意内涵中的忆、志的内容都是象,由忆象而志象的过程,即是对相应的象的感性成分进行凝练和浓缩的过程。意的起点是象,而象是需要被感知的,只有进入意的视域的象才能成为意象结构的组成部分,而意是带有主观理性成分的。因此,意在与象接触、碰撞的瞬间就已经赋予象某种义理或情感,对象的理性成分进行涵盖和总结的过程,不过是对意的忆象、志象、心象的义理或情感进行挖掘、抽象与提升的过程。意与象的思辨关系同样体现在意象诊疗模式中。主体获得志象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法象,法象的过程就是对象的感性成分的凝练和浓缩:内含病机成分的病象引起主体关注、被主体所采纳综合成为忆象,进而进入志象、心象进程,病象、忆象都是通过感性方式获得的具体病象。心象的过程是对象的理性成分的涵盖和总结:证候的特点是“以候为证”,证为心象过程中对“候”(忆象与志象相比照而形成的心象的感性形式)所涵盖的疾病本质进行抽象判断的理性形式。
3.动态性 意象诊疗模式始终经受着医疗实践的检验,在检验中得到修正与完善。其基本过程为:主体从理论和实践中获取大量的病象,在受某种诊疗感受的特定信息的触发下,将已得的病象改造、生发、整合、变形,通过忆象、心象而成为志象诊疗模式系统。主体再运用语言等媒介手段将其志象诊疗模式系统传达出来,即变成了各种诊断子模式。当另一主体面对着各种诊疗子模式时,通过对于符号系统的辨识解读,从而在自己的头脑中唤起新的诊疗子模式,各种新的诊疗子模式汇集起来,对原有志象诊疗模式系统进行修正和完善。这是诊疗意象模式转换的基本流程。
意象诊疗模式的动态性为中医学诊疗模式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广阔空间。随着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表层操作系统获得的病象内容日益丰富,在新的病象、忆象的撞击下,心象中原来所伴随的隐志象与潜志象也不断被激活,表层操作系统与深层动力系统始终互相渗透、影响,就表现为新的意象诊疗模式以行进的姿态无限拓展。如“据证言病,病证结合”诊疗模式就是意象诊疗模式创新的典型。诊断手段的发展使得病象的内容除四诊信息外,还有大量影像、生化等资料,这些新的病象内容在诊疗主体心神感悟下逐渐生出新的志象模式识别系统,如在P1(白腻苔居舌中如拇指大,湿困脾土)子模式中结合病的内容而形成P1'(白腻苔居舌中如拇指大,湿困脾土,感冒夹湿)的新的诊疗子模式。病象、忆象的拓展使得心象中原来所伴随的隐志象与潜志象也不断被激发出来,如胃炎的病因在于幽门螺杆菌感染,当《素问·水热穴论》中“肾者,胃之关也”这一既往志象被激活,与幽门螺杆菌相链接,即可以关门不利,聚水以从其类,通过助阳化气、温肾利小便的途径而取效。从病象经由忆象、志象、心象而成证候,再从证候与疾病特征相链接实现病证结合的过程,不仅需要形象思维、意象思维、抽象思维,还需要依赖于综合集成的思路和方法,如诊断不仅需要证候的定性化同时还必须结合疾病的定量化,诊断术语需要中西相参,诊断手段如将舌图、脉图转换为数据等均需要创新,并以中医现代理念指导着技术手段的创新。
五、以象为素,以素为候,以候为证
中医的辨证过程可概括为“以象为素、以素为候、以候为证”的过程。即先采集患者的症状体征(象)作为基本素材(素),再将同时出现的症状体征联系在一起(候),最后基于学识经验参悟出病因病机(证)。这一过程体现着象思维过程的三个不同阶段:
1.物象 物象,即“观物取象”,是“象”最原始、最基本的层次,是观察者借助于感官直接感知的未经思维加工的、最朴素的“象”。中医通过望、问、闻、切采集的各种症状体征,都是通过患者的体验或医生的感知而直接获得的最朴素的“物象”,都是患者在各种外来影响与自身调节综合作用下的自然整体呈现。这就是象思维的第一阶段,即肯定阶段。这些物象具有五个构成要素:
(1)观察者:执行物象采集任务的具有正常认知能力的患者和他人(患者家属和医生)。
(2)观察工具:采集物象时所用的人体感受器和神经系统。
(3)观察对象:物象表现的人体部位。
(4)观察角度:观察对象在形态或功能上的各种改变的最小类型。所谓最小是指同一观察角度(变量)下的各种改变(取值)具有可比性。
(5)观察结果:观察对象在形态或功能上某一观察角度的改变在人脑中的直接或间接反映。
2.具象 具象,即具体生动的形象。世界上的事物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人们通过感官直接感知的东西;一类是人们通过感官不能直接感知却客观存在的东西。关于后者的认识就得通过人的具象思维来完成。如万有引力是人们不能直接感知的客观实在,但可从苹果坠地、星球运转等众多具体生动的形象中概括出来。
中医学通过归纳和比较患者的各种不同物象(症状体征)之间的联系,使散乱的物象群变成一组组相对条理的物象类,这些物象类就是具象。这种对物象分类不是逻辑性的,只是对联系紧密的、总是相伴出现的物象的初步归纳。这种归纳具有直感性特点,即与患者呈现的“象”直接联系。恶寒发热、头项强痛、脉浮紧常同时出现于一个患者身上,是一个具象;大便黏滞、排便不畅、里急后重常同时出现于一个患者身上,也是一个具象。一个个具象常会促使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好奇心。这就是象思维的第二个阶段,即疑惑阶段。
3.意象 当具象日渐积累变成经验时,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对具象发生的原因或机理进行深入研究。这种研究常常是将被研究对象置于其本来所处的环境中,从被研究对象内外关系的变化引起的物象或具象的变化中获得全新的认识。于是研究者的学识经验,甚至人格情感等因素都不可避免地融入到研究结果中,形成的具有物我合一、现象与本质相融的自然、整体、动态时序的概念就是意象。这里的“意”是观察者对物象、具象的感受、体悟而做出的升华,常是观察者对于被研究对象的运动规律及其妙用和韵味的把握。它不离于“象”,但高于“象”,常使得观察者“得‘意’而忘‘象”’,并最终达到“大象无形”的境界。例如恶寒发热、头项强痛、脉浮紧是一个以肌肤反应为主的具象,常因受凉引发,于是联系自然界寒性收引的特点,将这一病理过程归纳为“寒邪袭表”过程的意象(证候)。大便黏滞、排便不畅、里急后重常发生于潮湿的夏季,于是联系自然界湿性黏滞的特点,将这一病理过程归纳为“湿阻下焦”的意象(证候)。由各种证候进一步升华,形成的藏象经络、精气血津液神、六淫疫病、痰饮瘀血等中医理论应是“大象无形”境界中的概念。这就是象思维的第三个阶段,即彻悟阶段。
首先分析“以象为素”。“象”是现象、象征与法式,天地人、精气神都成“象”;“素”是因素、元素与素材,是构成事物的基本成分。若仅从表层结构来看,“以象为素”可解释为“象”中蕴涵着“素”;如果仅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则“素”是“象”的充分条件,“象”是“素”的必要条件。如果从中医学“以表知里”的认识论角度看,则“象”是“素”的充分条件,“素”是“象”的必要条件,从而可以得出有“象”必有“素”的结论。“以象为素”之“象”,是一种现象、表象、征象乃至整体的印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谓以“眼、耳、鼻、舌、身、意”感知的“色、声、香、味、触、法”都属于“象”,是取象、立象的范畴,这是一种“物质实在”,人可以感知;“素”是因素、元素与要素,是构成事物的基本素材,是具有根本性的东西。从本质上说,它表达的仍然是一种“物质实在”,它虽然在“象”的层面上有所深化,但仍是“象”的阐发,同时它又是向“候”的过渡,表明思维层次的递进。“素”还有质朴、不加掩饰的含义。《道德经》以“见素抱朴”为治国三策(见素抱朴、绝学无忧、少思寡欲)之一,实则蕴观天、彻地、识人之妙法,外表生动具象,内在质朴无华,外以察其“象”,内以识其“质”,亦为象思维的具体体现。
在“以素为候”中,“候”指时空,指随时空变化的情状,包括变化着的舌象、脉象与症状。“以素为候”是将“素”进行组合,即将组合后的“素”名之为“候”。“以素为候”之“候”是观察、守望,是对“象”、“素”的深入观测,以寻找其本质与规律。“候”虽动态变化,但有周期性的循环规律。《素问·六节藏象论》曰:“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是指天地的运行规律,这是一种“关系实在”。从“象”、“素”向“候”的转化过渡,体现了思维从对“物”、“象”的关注,转向对“关系”与“关联性”的关注过程,这是思维的升华。
在“以候为证”中,“候”是动态变化着的可被观察到的外在表现,是一种动态的情状。但我们对“候”的指称不以“症状与体征”来表示,而只以“证候要素”组合的形式来表示,且这一表示是“当下”的,即我们必以“当下”观察到的“症状与体征”为依据,动态地概括出它是几种“证候要素”的组合,以此“当下”的证候要素组合来名“证”。一旦作为表示“症状与体征”的“象”发生变化,其用以代表象的“素”亦将随之变化,作为“当下”的“候”必随之而变,“候”变则“证”必变。“以候为证”之“证”是告知、告发,还是凭据、依据、证据,深义当为参悟、证悟。从思维的角度理解,表达了这样一个过程:人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感知事物的“色、声、香、味、触、法”,此为察象;以象为素,见素抱朴,外观其象,内察其质,此为立象;察象、立象,寻找规律,立象以尽意,此为意象;参悟、证悟意象以明理悟道,此为法象。《周易·系辞上》曰:“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此以法象喻天地自然规律。
六、象思维的现代科学诠释
1.象思维适应了科学大格局的变化 所谓科学大格局应是从长期、全局的大视野出发认识的科学发展趋势,包括概念内涵的更新、思维模式的转变和理论框架的重构等多个方面。20世纪以还原论为主体的西医学建立在以“人的病”为中心的模式上,今天则需要从诊治“人的病”向关怀“病的人”转换。世界卫生组织在关于《迎接21世纪的挑战》报告中指出:“21世纪的医学,不应该继续以疾病为主要研究领域,应当以人类的健康作为医学的主要研究方向。”过度注重医疗技术的进步而忽视人文社会的关怀是片面的,常导致心理障碍等情志疾病得不到合理的诊治。当今,全球性的医疗制度改革突出表现在医学模式的转变和健康理念的更新上。健康不仅是医学问题,更是社会问题。医学研究的目的应聚焦到人类的生活满意度与生存幸福感上,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及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关注的是满足各类人群的不同医疗需求和实在的疗效,重视的是个体化诊疗与循证医学证据等。中医药学确切地说不仅是唯物的而且重视唯象的理念,强调的是关系本体论,注重的是能量与信息的时空转换,具有天人合一、形与神俱、整体恒动等特点,这些无疑都与现代科学大格局的变化是一致的。
2.象思维适应了高概念时代的思维模型 所谓“高概念时代”是指概念的内涵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含义,使之具有了鲜明的时代特征。
(1)高概念是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结合:既要按照逻辑学的规则对概念的内涵进行明确界定,遵循逻辑规则进行严格推理获得结论,又要充分运用象思维的直觉体悟认真梳理概念间的复杂关系,最终落实到科学问题的凝炼、解释与机理的揭示上。例如,中药材的道地性与复方中药的临床应用就是“道地”与“临床”两个概念的多元关联。中药的药性、地域、物候、品质与临床应用中的配伍、调剂、疗效及安全性评价等,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印证。
(2)高概念是实证研究与关系研究的结合:中医药研究既需要技术手段的提升、器物装备的支持,又需要在关系本体论基础上形成模式化理念来引导方向。
(3)高概念是自然科学与人文哲学的融合:以维护健康、防治疾病为主要目的的中医药学反映了人体的客观规律,属于自然科学的范畴,中医药学植根于以人为本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土中,其中的人文哲理如天人相应、形神一体是中医药学的原创理念,具有社会科学的属性。只有将自然科学与人文哲学交叉渗透,才能彰显科学与人文并重、科技为人文奠基、人文为科技导向的重要理念。
3.象思维是科技创新的原动力 象思维虽最初与如何实现对“天道”的体悟,如何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何达到对道德规范的自觉与自愿紧密相关,但在现代科学研究中,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由于客体纷繁复杂,影响因素多种多样,多种可能性同时存在,由于问题空间通常都是不明确的,所需的事实和证据也常常十分有限,更由于不存在一种凝固不变的逻辑通道引导我们解决问题,因此,人们在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时,常常会遇到不确定性,而在不确定性情景中,遵循严密逻辑规律,采取逐步推理方式是难以奏效的。相反,富于探索性的象思维则可于此发挥作用。借助象思维,人们可在客观现实提供的各种可能性中作出适当选择,在纷繁复杂的情况下作出有效决策,在事实、证据有限的条件下作出预测,在问题空间不明确的情形中迅速地找到解决问题的一般性原则和中间环节。大量事实表明,在科学创造活动中,象思维在确定研究方向,选择有前途的研究课题,识别有希望的线索,预见事物的发展进程和研究工作的可能结果,提出假设,寻找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领悟机遇的价值,在缺乏可供推理的事实时决定行动方案,在未获得决定性证据时形成对新发现的看法等方面,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七、结语
概念时代应重视中医学原创思维的传承与发展,以形象思维来阐述中医的天人相应等有关学说,联系综合集成思想,诠释辨证论治,然后用我国首创的复杂系统的观点阐述中医理论,从思维科学出发,与现代系统论相结合,这就为我国中医药的现代化奠定了基础。形象思维为原创,具象思维体现主体客体意象结合的操作程序,抽象思维的推理判断为东西方思维模式的共识。
与工业文明科学时代的思维模式完全不同的中国象思维有其独特的认知理念,在大科学的背景下和高概念时代到来之际,它应当是现代科学思维模式的重要内容。中医的辨证过程乃至中医理论的形成集中体现了象思维的全部过程,故认真研究中国古代的象思维对于正确理解和研究中医药学具有重要意义。世界范围的医学研究方向正在由还原分析转向系统整合,这种转变与基于象思维形成的中医理论殊途同归,无疑为中医药的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推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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