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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青年中医谈治学
近来接到较多青年中医同志函询学中医、钻研文献的经验,未能及时复信为歉。30年前,我写过一篇“谈治学”的短文,其中谈到了认真读书的重要性,勤奋学习刻苦钻研,打好基础练好基本功,熟读才能精思,日积月累精深广博,踏踏实实坚韧不拔,理论联系实际边学边做等方面的内容。现在重看了这篇短文,所说的几点仍可参考,但觉得还可补充一些内容,乃不揣浅陋,再谈几点个人看法,供青年中医参考,并作为来信的复函。
治学的目的
谈论学习的目的,似乎是老生常谈,其实,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根本问题。封建时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的懦生哲学,那时的认真读书显然是为了荣宗耀祖,而我们现在学习中医,是为了继承和发展中医这门科学,为了更好地为广大人民防病治病,为了祖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除此而外,岂有它哉!
治学不仅要学习前人的学术成就、经验,而且要学习古今学者的高贵品质。比如我们既研究华佗的学术思想,也要学习他的高尚品质。据说沛县有一座华祖庙,庙里有一副对联,上联第一句是“医能剖腹”,下联第一句是“士贵洁身”,概括地反映了人民永远怀念这一位既有杰出医疗技能,又有高尚道德品质的伟大医生的心情。
我们中医工作者,除要树立明确的学习目的、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外,还须有学习的决心与恒心。清代名医陈修园,以医术高、著述多闻名于世。他年轻时家徒四壁,穷困不堪,但嗜学不倦。他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不出庭户,数十年如一日地专攻《伤寒论》等名著,终于探明奥旨。其著作《伤寒论浅注》、《长沙方歌括》等之所以能深入浅出,实得力于专攻之恒心。我们比古人学习条件优越千万倍。古人读书,常有书籍求得不易、文具纸张缺少和寻师困难等阻碍。而现在,各种书籍浩如烟海,文具简单易得,名师学校随处可觅。抚古瞻今,使我们感到确是身在幸福之中。但是要做学问,先要对读书、钻研学问发生兴趣,养成读书的习惯,久而久之乐趣就产生了。学习得越深越久,兴趣亦越来越高。古人在描写读书做学问到了“入迷”而乐不可言的地步时,有所谓“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落花水面皆文章”等,这些正是古人对读书做学问真正产生兴趣的自白。读书多了、久了,理解能力也由于熟能生巧而提高,对各方面所得的知识自能融会贯通,左右逢源,还能反过来提高研究、思考和认识能力。
治学的方法
治学方法,实际上与治学目的、治学态度密切相连,彼此不可分割。从古到今,治学方法众多,有宜有忌。以我所见,约为五宜三忌。
一宜坚实基础。就是要对中医重要的文献著作(当然先是《灵枢》、《素问》、《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再及各家)有较深刻的理解,做到清人程国彭所主张的:“凡书理有未贯彻者,则昼夜追思,恍然有悟则援笔而识之。……此道精微,思贵专一,不容浅尝者问津。学贵沉潜,不容浮躁者涉猎。”钻研一个问题,要融会贯通,要专心一致地深入探讨,如若浅薄浮躁地“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则华而不实,并无益处。
二宜博采精思。这既是治学方法,又是治学态度。张仲景的治学方法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除了勤求《素问》、《九卷》、《灵枢》、《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等“古训”外,还“博采众方”。他广泛搜集古今治病效方、民间验方和针刺、炙烙、温熨、膏摩等多种治法。不仅如此,他还对以往和当时的各种资料,加以精密思考。与他同时代的何颙赏识他的才智和特长,说:“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张仲景既博采,又精思,所以有所创造。他的《伤寒杂病论》成为中医最早的理论联系实际的临床诊疗专书,它系统地分析了疾病的原因、症状、进程、归转和处理方法,确立了伤寒六经分类的辨证施治原则。它的治法方剂,至今还为人们所采用。可见广博地采集资料、精细地分析思考而取得学术成果是何等巨大。
清代的大考据家戴东原也是以精思善问的治学态度闻名于世的。研究中医,同样要深入探索,穷本溯源,互相参证,研究中医古籍更应如此。
三宜熟读背诵。我国传统的学习方法叫做“三到”,这是根据朱熹的话:“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而来的。学文、学医,无不以此为收效速、易记忆的好方法。“心到”当然是第一重要,“眼到”是直接观察,而“口到”即达到熟读背诵的程度,十分有益于领会。元遗山《论文诗》说:“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味足。”这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治学经验。“百过”是一百遍,当然是指读得纯熟才有效益的意思。要读得熟,即大体能成诵,才能使丰富的知识为我所用,这是一个学医的传统好方法。比如老中医收徒,一般在规定学《内经》、《伤寒论》、《本草》之外,多先指定几本易于背诵的书,如《医学三字经》、《汤头歌诀》、《脉诀》、《药性赋》、《内经知要》等(北方多采用《医宗金鉴》)。
熟读背诵似乎是一种机械的记忆方式,但它不像“眼到”那样容易把文字忽略过去,而必须字字句句,上下连贯,寻求语气语调,这样就包含了理解的成分。在熟读背诵了较多医书后,遇到临诊、写作、讲学时,很自然地能唤起记忆,引出联想,理、法、方、药也能涌现于脑海。熟读背诵得越多,应用时受益也越多,有这种体会的人是很多的。
四宜兼及他学。我以前在《谈治学》里曾讲到“对一个中医学术问题,往往要从中医理论、临床实践,甚至从古代的文、集、经、史,或其他自然科学,哲学等方面去搜集资料,加以深透研讨,才能说明问题”。比如拿药物知识来说,既应该掌握药物的性味归经、升降沉浮、功能主治,又要对药材辨认,药物的加工炮制等知识有所了解,才能有利于临诊运用。我们中医工作者,仅仅懂中医药固然可以临诊治病,但若能广泛学一些与中医直接或间接有关的其他知识,则更有助于钻研中医,当然不是什么都去学。
我们研讨中医古籍,还应该大致懂一点古书出版的常识。陆深的《俨山外集》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明代名医戴思恭路过南京,见一医家求诊的病人很多,戴思恭认为他一定是位“神医”,所以天天去其门口观看。一日见一求药的病人刚出门外,那医生就追了出来,告诉病人说,煎药时要放一块锡同煎。戴思恭听了,十分奇怪,便向那位医生请教,那医生说这是古方。思恭求得其书,发现字迹刻错了,乃是“饧”字误刻为“锡”字。版本误刻,这医生不加核对,以讹传讹弄错了。医生不懂版本,不加分辨,轻则贻误后学,重则害人性命。当然我们不是要求象考证家、收藏家那样去收集判别古籍版本,但若发现有不解的地方就得多找些版本核实。懂些版本正讹的辨别方法是有益的,这不过举个例而已,可见医生懂点医学以外的东西非常有利于治学。
五宜珍惜寸阴。凡是读过徐灵胎的《洄溪道情》的人都知道那首《题山庄讲读图》所描述的情景:“终日遑遑,总没有一时闲荡。严冬雪夜,拥被驼绵,直读到鸡声三唱;到夏月蚊多,还要隔帐停灯映末光。只今日,目暗神衰,还不肯把笔儿轻放。”这位名医洄溪老人是一个珍惜光阴的人,正是有了这种孜孜研读,锲而不舍的治学精神,才使他为医学作出了不小的贡献。生命等于时间,“韶光易逝,青春不再”、“似水流年”等话,都是痛惜浪费时间之可悲。中年中医同志们现在都在抓紧时间,补偿10年动乱所造成的损失。就像是我们这样的老年医生,也常常感到虚掷光阴之可怕。做学问要珍惜时间,除了必要的休息外,应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蹉跎莫遣韶光老”,让我们珍惜时间,认真读书,认真工作,认真实践。
上面讲了治学应做的,相宜的。下面讲对治学有碍的三忌。
一忌道听途说。即对事情没有亲自眼见,没有调查分析,就随声附和,人云亦云。孙思邈明确指出: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也。假如我们引证医书上的一部分或一句话,就必须亲自找到这本书,甚至要找到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进行核对。总之要取得第一手材料,切忌听人家一说就不加分析地加以采用,或在转载、转引时不加复核就用。
中医治学还有一种情况,当看到别人用某法、某方、某药治好某病时,我们应该认真总结别人的成功经验,搞清他是在何种情况下,以何种辨证方法针对病人具体病情进行辨证施治的。切忌邯郸学步、生搬硬套。
二忌浅尝辄止。对于中医书籍,要有一定的基本理解,不能浮光掠影,一知半解。做学问要踏实、持之以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对某一个问题,只是肤浅地了解一下,那所得的知识肯定不会多的。浅尝辄止的原因,一是对治学缺乏决心,没有恒心,懒散随便;二是盲目自满,以为对什么都知道,毋须再学了。古语说:“学然后知不足”,学的越多越觉得知识不够用。懒散,自满,浅尝辄止,这是治学的大忌。
三忌贪多务得。看来这似乎与博采有矛盾,其实不然。博采各家学说并兼及医学以外的知识都是长久积累的治学方法。这里指的是一时企望学到很多,结果却是走马观花,不深不透,甚至会象“广原搏兔”那样,设网罗多而弋获少。比如学《金匮要略》对注本应有所选择,先读徐彬的《金匮要略论注》、沈明宗的《金匮要论编注》、尤怡的《金匮要略心典》、魏荔彤的《金匮要略方论本义》四种大体已够,不宜一下看得过多,否则各书的特点,不易深刻了解,收获就有限了。
治学贵在实践,认识来源于实践。我们熟知的李时珍,不但读了800余种上万卷的医书,看过不少历史、地理和文学名著,甚至连敦煌的经史巨作、古代大诗人的全集他都读遍了,并仔细钻研。他既得到了丰富的知识,但也发现了很多疑点。他除了在临诊治病中证实了古书记载的药性药效,也发现古书记载中有很多谬误。他长时间深入实际进行调查,走遍了山川村野,不耻下问,还亲自采摘鉴别药草,剖析比较。历经无数寒暑岁月,才写成了《本草纲目》。这本书既验证了过去古医书上的正讹,又充实了新的药物知识。
治学贵在实践。我们学习钻研中医著作,就要在实践中反复印证分析它的理法,反复运用它的方药。知识学活了,体会也就深了。比如医书上说麻黄能发汗,又能治水气,而在临床上单用麻黄很少能见到发汗的,但以麻黄与其他发汗药配合用,发汗就很明显了,以麻黄与其他利水药配合用,尿亦增多。这些实例说明钻研书本理论固然重要,但如学用配合,勤于实践,治学效果就更好,对理论的认识就更通透。
上面这些是为青年同志写的。青年时开始认真治学,坚持下去成效必显。叶天士自小就学《素问》、《难经》及汉唐诸名家著作,15岁时一面开始行医,一面拜师学医。到了年长时,名气大了,仍毫不自满地钻研。老而弥笃,刻苦学习的名家也为数不少,如著名思想家李贽,到了70多岁还不放弃读书和著书。他说的“寸阴可惜,曷敢从容”至今为人称颂。中医史上到老还勤奋学习的,除上面提到的那位“目暗神衰,还不肯把笔儿轻放”的洄溪老人外,还有很多都是从幼到老一生学习的,有的在病中还著书立说。清代名医尤怡,就是在“抱病斋居,勉谢人事”的情况下,对《金匮要略》旧本“重加寻绎”而写成《金匮要略心典》这部出色注本的。
从这里可看出,专心治学,就能缩小或消除由于条件、天资、年龄、体力等造成的差异。只要明确我们治学目的,掌握好治学的适当方法,勤于实践,就一定能得到预期的收获。还是两句老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浙江中医学院(杭州,310009) 何 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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