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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这次南京经方沙龙聚会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到了在黄煌老师率领下的经方医学团队迅速发展的壮观。在听各位专家、医坛高手发言时,我仿佛听到了张丰先生的往日的声音。如果他还活着,亲眼目睹今天的盛况该是怎么样的心情。回来的几天里,昔日的往事阵阵浮现,如潮水般汹涌在我的脑海中,使我的郁积难以遏制。不免直泻笔端。
想要把对过去的记忆保持在一种纯洁状态,不受当下之混浊洪流的推动和沾染,这种想法既愚蠢,又情绪性。此话好像是让-保罗说的。照这种感伤的想法,过去的事物,在转化为不过是想象物的过程中,无一能够幸免拖进了经验性现时自己生活的漩涡中,其中总会混杂着现在的比较和思考。我感到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所以我只能说出我所知道的所理解的东西,而不敢肯定这些东西是对是错。
九一三林彪事件后,我经刘守庸先生的竭力帮助,来到了状元镇状四小学代课,才有幸认识了张丰先生。张丰先生是个右派分子,在他右派生涯的最后五年,我有幸和他相识相逢,亲聆謦咳。向他恭敬问道,虔誠求学;承他茶蔬亲烹,黍酒夜话。我敬佩他在那段坎坷凹陷的岁月中始终保持自律、自期与自尊,能以一种傲视忧患、超越苦难的人格力量来战胜内心的黑暗。
由于历史的不公正造成人们精神伤害,再加上人自身人性的缺陷,许多右派在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健康的同时,内心也失去了光明。张丰先生的家庭在反右后也发生种种变故,使得他的家庭支离破碎,妻子离异、子女分散。但他能以广大的胸怀化解了命运的挑战。他虽然能够洞明世事利害,但不犬儒、不世故、不张扬、不孤僻、不乖张;虽然已经尝尽人情冷暖,但无心计、无城府、无权术、无习气、无架子。
张丰先生居住的农舍是一座苔封藓蚀、爬满青藤的石墙小木屋。木屋仅二层,从户外简易的扶梯而上就是他的住房,房间里面明亮简洁,空气清新,书刊满架,连桌上,床头,甚至地板上到处都是书报和刊物。临窗而立,可以看到当窗的老树,树后的山野,原野上的小路,山村里的缕缕炊烟。阵阵清风穿屋而过,使房间里飘散着青草的气息。墙壁上贴着一幅他自己手书的宋代陆游的《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歌缥渺,
舻呕哑。酒如清露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这首词,随手描写眼前生活和情景,清妍自然之中,涵蕴深厚。我想将这这首词曲看作张丰先生他本人的某种精神自况也未尝不可。
有一次闲聊时我问他对自己今后前途的看法时,他沉吟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历史的年龄是以世纪为单位,而我们人的年龄是以年为单位的。寥寥几句,就把他的被迫出局、置身事外的无奈;淡泊自甘、寂寞自守的立场;悟透世相、澹泊宁静的情怀;以及相信未来、期待变幻的心态统统表白无余。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穿过七十年代,这座青藤掩映的小木楼,构成回忆的暖色。我后来学了一些地理学的知识,懂得地方场所的重要,讲事件、议人物,少不了地方场所,假如缺少地方场所、情景环境,总会失于虚泛,回忆也会失去了着落点。
记得在1978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张丰先生的这间农舍。
那天他正在为一个中年农民看病,病人患肾结石2年。近3 天来出现阵发性腹痛,肠鸣欲便,临厕难解,小便艰涩而短黄,形寒肢冷。患者还患有胆石症、血管神经性头痛、腰腿痛等病。温州大医院诊断为:右肾积水,右输尿管结石,需要手术治疗。因为家境困难,无钱住院,经同村农民介绍,求诊於张丰先生。当时的病情是:患者壮实,面色黯黄,右胸胁下牵连腰部阵发性疼痛,疼痛发作时恶寒、手足冰冷,坐立不安;脉象弦紧而不虚;舌暗淡红,苔白腻;腹诊:全腹胀满,按之拘紧,右胁下延及右脐旁痞硬不适,重按而痛。右腰部叩之疼痛强烈,病人在叩诊时呼痛不已。
我是第一次接触如此强烈肾绞痛的病人,心中十分紧张,不知从何入手才能使病人安静下来。张丰先生不慌不忙,先让病人平卧在床,常规消毒后,用4寸毫针在左腿委中穴、阳陵泉处扎针,快速捻转提插10来秒后,病人说疼痛明显减轻。然后用三棱针在叩之疼痛强烈的右腰部京门穴和背部命门穴的压痛点上各自连连刺了几针,再用二个大的玻璃火罐在刺血处分别点火拔罐,十分钟后起罐,病人安静了下来。张丰先生再复查一次,发现全腹拘紧按痛稍减。右腰部叩之疼痛,但病人在叩诊时没有呼痛。处方时,张丰先生以商量的口吻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一时寻找不到切入点,紧张地赶紧想词儿应对。谁知道嗫动着嘴巴,无法开口说话,只得闭目频频点头,示意自己只是一个“旁观”意义上的参与者。
张丰先生的处方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是大黄附子汤与芍药甘草汤的合方,一共只有五味药。大黄附子汤是《金匱要略》治疗寒实腹痛的方,由大黄、附子、细辛组成,芍药甘草汤是《伤寒论》治疗腿痛的方,由芍药、甘草组成。把它们合起来组成一个方剂来治疗肾积水、输尿管结石引发的绞痛,的确耐人寻味。
神乎其技,堪称绝妙。
张丰先生常说:“在中医内科医生不会使用针灸等外治疗法的现代社会,我是一个医疗体系外 ‘民间郎中’”。
“民间郎中”这句似乎是贬义的短语,道出了张丰先生内心的一个深刻认识。其所以深刻,是因为它不仅重视方药与理论,而且更重视有明显疗效的各种民间的外治法。
病人离开后,我就向张丰先生提出一大堆的问题,他一一作了回答。
问:“老张,请你讲讲这个病案方证辩证的思路?”
答:“首先,现代医学明确诊断这个病案是肾积水、肾绞痛、输尿管结石,这个病名的诊断对最后方证的确定是关键性的第一步。这就是日本汉方医学高度重视研究‘病名---方证谱’的原因,因为他们经过几百年的临床摸索已经掌握了每一个疾病最常见的几个或十来个方证。如泌尿系统结石疼痛期最常见的方证有:桃仁承气汤证、大建中汤证、大黄附子汤证、芍药甘草汤证、芍甘黄辛附汤证等五个方证。当然,非常见的方证还有几个,就不一一细说了。每一个医生都心知肚明,有没有这个‘病名---方证谱’ ,就像战场上指挥官有没有军事地图一样地重要。
“第二,一一鉴别最常见的五个方证,从中选出一个最佳的方证。因为这五个方证每一个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辨别它们并非难事。其中芍甘黄辛附汤证具有腹肌拘紧、胸胁下牵连腰部阵发性疼痛、恶寒、手足冰冷、脉象弦紧等特征,是桃仁承气汤、大建中汤证所没有的,也是大黄附子汤证和芍药甘草汤证各自单独使用时使不完备的。所以我们就可以初步认定这个病案是芍甘黄辛附汤证。在这个诊察、分析、比较、选择的过程中,腹诊腹症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矢数道明订正的芍药甘草汤与大黄附子汤的腹症图极为形象,大有看一眼而终身难忘之叹。
“第三,我们最后还要从两个方面,进一步论证这一个病案确实是芍甘黄辛附汤证。一是从体质来看,患者壮实、面色黯黄、恶寒、脉象弦紧而不虚是一个典型的‘寒滞质’体质。这种‘寒滞质’体质常见的方证有麻黄汤证、芍甘黄辛附汤证、大黄附子汤证、五积散证等。所以选用芍甘黄辛附汤在体质方面也是十分合适。二是从疾病的组合来判断方证也很重要,这就是‘方证----疾病谱’的研究,日本汉方家认为大黄附子汤证和芍甘黄辛附汤证在下列的疾病出现最频繁---胆石症、血管神经性头痛、泌尿系统结石、坐骨神经痛、胰腺炎、肋间神经痛、椎间盘脱出等。对照这一个病人的疾病谱,和上述的大黄附子汤证和芍甘黄辛附汤证颇为符合。但是两方相比,大黄附子汤证的腹直肌拘紧痉挛程度没有芍甘黄辛附汤证明显和强烈。因此最后认定这个病案是芍甘黄辛附汤证。
“肾结石病突发肾绞痛是属于慢性病急性发作类的疾病。这类疾病,在诊治之际,特别要关注治疗时机的捕捉,抓住时机就抓住了疗效。如果不能审时度势,因势利导,那就‘宽严皆误’。这一点《内经》有过精辟的论叙,提出‘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执其枢要,众妙俱呈一说,值得我们注意。”
张丰先生把诸多病症梳理归类,细细穿插,一一道来,令人心折。听了他的分析,第一感觉是他对《伤寒论》不但烂熟于胸,而且能以此为中心将医经医学、日本汉方熔铸为一体,形成自己有序的辨证系统,达到得心应手的境界,能在常人未曾留意处,发掘出重要的辨证信息。同时感觉到他临床诊治时的活跃的思维方式和感觉方式,这些不是仅仅凭书本就可以得到的。而现今一些医生诊治泌尿系统结石,不分疼痛期与非疼痛期,都投“三金二石汤”(金钱草、鸡内金、海金沙、石韦、滑石)或者漫无边际地辨证施治分型。把这些中医生和张丰先生相比,其临床疗效何止霄壤之别,其原因是由于他们和张丰先生的诊治体系不在一个坐标上。
我如痴如醉地听完他的分析后,接着向他讨教。
问:“老张,处方明明是大黄附子汤与芍药甘草汤的合方,你为什么称之谓‘芍甘黄辛附汤’?”
答:“‘芍甘黄辛附汤’的方名是日本汉方家吉益南涯所创,虽然药味和大黄附子汤与芍药甘草汤的合方一模一样,但它的形式是固定的,使用时目标比较明确与专一,所以我们应该这样称呼它。”.
问:“老张,病人的腰痛与腹痛都在右侧,你为什么都在左侧小腿的委中穴、阳陵泉处扎针呢?”
答:“这是根据《内经》的经络理论和繆刺针法,对于痛症它的疗效比同侧循经针刺好得多。”
问:“老张,在背部命门穴的压痛点刺血、点火、拔罐是根据华陀的‘阿是穴’原理,大家都会理解,在右肾区叩痛难忍的京门穴刺血、点火、拔罐,其根据是什么?”
答:“这也是根据‘阿是穴’原理啊,‘阿是穴’不仅仅限于压痛,也包括疾病所在部位的叩痛、肿痛肿大、感觉异常、皮肤变色,甚至皮表的溃烂、痤疮等等。”
张丰先生的话使我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因为我感到他对‘阿是穴’原理的阐发,是一种创见性的见解,它将会开拓出一个新的医疗空间。临床医生如果能够举一反三地运用于临床,将会使很多病人消除苦痛。我从中得其启发,多年后认识到扁桃体肿大患者的扁桃体粘膜表面就是一个‘阿是穴’,在它的肿痛缓解期用毫针点刺出血,同时配合方药辨证施治,就可取得疗效,几个疗程下来,可以使长期肿大的扁桃体恢复正常大小。后来几十年间,我用这种针药合治的疗法,治愈了几百例扁桃体肿大患者。
从他的答话中,我们还可以知道,他对《内经》和《伤寒论》这两部中医经典著作一样地重视。只不过拒绝承认《内经》在《伤寒论》面前拥有一种凛然的权威。他赞同古人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生而不相害’之类的话。他只是怀疑《内经》中过分自信的理性能力,对《内经》在长期医疗实践中形成的自发感受和经验也是极力肯定的。他认为医生可以从《内经》中取其经络与针灸;从《伤寒论》中取其原理与方证。他这些见解是学术体制所要求的论文中无法面对的。我近读陆渊雷《伤寒论概要》,知道他也是有类似的见解。
直面当今中医界,大部分中医师在一种大而无当的叙事背景下,习惯沉湎于病机病因的概念,习惯于抽象地谈论病机病因之间的转换,而不是自觉接受来自症状、体征、药徵、方证等临床事实的限制。张丰先生始终进行严肃深邃的思考,并向世人展示了一种顽强的生命信念。他冷静客观、公正公允的叙述,是代表那些为追求更高临床效果而置身在主流传统医学以外,坚持方证体系而独立思考的人们。纵然这种坚持,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挺住。在我看来,正是这种挺住,代表着经方医学拒绝沉沦的意志。正因为有这种挺住,我们也才有了一个民间的价值标准。他的存在无疑已成为某种无形的尺度、无影的参照、无声的启示。
张丰先生又介绍了日本汉方家在方证和疾病谱研究方面的进展:“大冢敬节、矢数道明、清水藤太郎合著的《汉方诊疗之实际》一书是日本汉方家方证和疾病谱研究方面的扛鼎之作,值得好好研究。他们认为,每一个疾病总有几个或十几个高效的专方,每一个方剂都有自己对应的多种疾病形成的疾病谱。这是日本汉方家的伟大贡献,是他们几百年来好几代人在临床实践上总结出来可贵的成果。
张丰先生高屋建瓴地分析了困惑我多年的一系列难题。他象疱丁解牛一样,以逻辑性很强的话语,揭开了汉方世界的神秘的面纱,破解了现代日本汉方医学的奥秘,并对仲景学说的现代临床研究提出自己的见解。
和张丰先生交谈,打动我的与其说是他发言的内容,不如说是由声音、神情、说话方式造成的整个氛围。他的回答思路开阔,目标明确、充满活力。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我们相识相知时的斯情斯景今犹历历在目。他冷静聪睿、深思熟虑的医学观点;卓尔不群、细致入微的洞察能力;以及他的首创性的诉求与视野,都需要我悉心领略,终身思考。
张丰先生他的学问思想、他的传奇经历、他的人格魅力,和独辟蹊径的个人选择深深地吸引着我。张丰先生有一段关于感性直观的话使人永记难忘:“每当我的感觉迟钝,临床思维陷入模式化时,我就想起日本汉方家泽泻久进的教导:‘具有敏锐的感觉是成为高明医生的重要条件,而嘲笑感觉的认识,就是在嘲笑人类。’”我想,这句话将会伴随我度过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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