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x
一九七二年春天,我来到状元镇横街小学任教。
到状元镇横街小学报到的时间是何黄淼老师亲自从温州赶到永强青山村通知我的,我听了以后又感谢又激动。高中毕业十年了,这才是第一次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虽然还是编外的民办教师,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静下心来学习中医针灸了。
状元镇在永嘉场的西边,靠近温州市区。青山村与它相隔九公里,从青山村到状元镇有公共汽车,但每天的班次不多,并且没有固定的时间表。所以我每次上温州都是步行,这次也是如此。因为那天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为了早一点到学校报到,天蒙蒙亮我就起程了。到白楼下差不多已经六点钟了,为了缩短路程,我就选择翻山过茅竹岭。
茅竹岭,横穿大罗山的千古驿道,是永嘉场连接、沟通状元桥与温州市区的咽喉。茅竹岭不高,岭不长,上山下坡大概六百米左右。上岭石阶一百九十七级,下岭的缓坡夹有石阶六十五级。奇怪的是,级级石阶上都镌刻着组组花纹。有如锯齿状的,有水波浪的,有回形方块的,有棱形、云形、鱼鳞形的等等。一级石阶一个样,密密麻麻地形态各异。山岭两旁的古墙大半坍塌毁损,一身岁月的苍凉。每次行走在这一条粗犷又罕见的山路上,我就会产生许多瑰丽的联想。譬如,是谁把它修得如此工整,如此富有诗意?颇具匠心的花纹与石阶的级数有没有什么寓意?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去深究。
当我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爬到海拔不过百米的茅竹岭的山顶时,已经是朝霞满天了。我站在茅竹岭上饱览蓝天白云、山川大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竹叶的清香,聆听着萧萧山风中树叶发出的阵阵洒洒声响。眺望远方,状元桥镇的轮廓巳然在目。“状元桥”既是桥名,又是镇名,更是泛指状元古镇。迄今为止,状元镇下辖的大部分村名都来自古桥,如三郎桥,御史桥、太平桥等。可以说,每一座桥都是一段历史。而状元桥更是如此,
状元桥横街小学有八个班级,十来个教师,是一个完全小学。学校坐落在瓯江沿岸的空阔地带,校舍依江而筑,东西走向的大路与学校大门距离五米,中间是两百多平米的广场。学校主体建筑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一层的建筑群,大门朝南,对扇的木门,质厚而坚固。学校的东边紧邻着渔业小学,北边是一人高的砖彻围墙。围墙就彻在沿江大堤的堤基上,黄浊的江水不停地从大堤外向东流去。围墙之内的空地就算是学校的操场了,学生的集会、体育课就在这里进行。
渔业小学是一个旧时佛殿改建的学校。佛殿的戏台全部被拆毁了,正堂与东西厢房改建成了教室,也是一个有五六个班级的完全小学。两个学校被佛殿的西墙分隔,师生的教学活动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但是老师们合用一个厨房,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与友好。
横街小学的校长是一位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杨永芬老师。他热情地欢迎了我,并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每个教师的个性,我的工资等我关心的问题。他要求我努力做好教学工作,争取把民办教师的教职转正。听说我在学习中医针灸,就告诉我状元公社医院、大队卫生室的一些情况。我也坦然地向他说出自己打算在完成教学任务以后,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免费地为学生与周围农、渔民诊治疾病。
当天下午放学以后,教导处主任周灵芝老师特地为我举行了一场欢迎会。除了杨老师因公务外出以外,全体老师都来参加。在欢迎会上周灵芝老师热情地说:“娄老师毕业于温州一中,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大家鼓掌欢迎他的加入!”大家都友好地鼓起了掌,在欢迎的掌声中,我非常感动,特别是当她称呼我为“娄老师”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这个称呼极度地陌生,然而心中又极度地感到温馨。近十年来,我一直在农村大田、开山工地、水利工地干粗重的活,“娄老师”这个称呼的确使我受宠若惊。灰头土脸了十年,一声老师的称呼,有让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久被遗忘的尊严。这一可亲可敬的称呼多好啊,我父亲一辈子就是个老师,一个受学生尊敬的好老师,我能承担起这一份工作吗?我会对得起这个称呼吗?这个欢迎会给我带来的欢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不管在哪里,一想到瓯江之滨的横街小学就会想到这个欢迎会。
我在横街小学担任五年级语文和算术的教学工作,同时兼任五年级的班主任,一个人寄住在学校里。放学以后,整个校园非常宁静,可以听见大堤上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经历了十年颠沛流离生活的我在这里终于找到了栖身之地,老话说“安身才能立命”,我下决心要在这里长期地安下身来,好好修炼,修成正果。
流浪的日子结束了,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时候,文革最急风暴雨的阶段已经过去。不过,所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还是一浪高过一浪。教育战线当然属于这革命的最前线了。然而对于我这个刚刚来到教育战线的临时的民办教师来说,这一切还不会牵涉到我,所以我在做好本职工作以后就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经方医学中去。
到学校后的第二天就有人请我去看病。患病的是一个青年渔民,名字叫夏成锡,二十四岁,患慢性腹泻已经两年了。西医的诊断是慢性肠炎、肠道紊乱综合症,久治无效;中医按大肠湿热论治,病症未见改善;草医解毒止痢,也没有明显的进展。屡治无效以后,他已经对治疗失去了信心,是他的家人请我到他家里去看他的,他可能事先并不知道,所以当我到了他家里以后,他在楼上迟迟不肯下来,使我感到有点儿出师不利的尴尬。他的妻子看见我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的样子,就连声道歉,并拉扯着夏成锡下楼。我抬头看见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十分不情愿地从楼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暗黄憔悴的皮肤,一脸狐疑的神色透露出不加掩饰的不信任,然而聪慧明亮的目光并不因久病而黯淡。
我同情他这样年轻就久病缠绵,我不相信一个普通的肠炎就无法治愈。
我亲切热情地向他问候,与他坐下来慢慢地聊天。我先耐心地听他讲述两年来的病情变化与诊治过程,以理解与友好的眼光注视着他,以赞同的语气应答着他的感慨,就这样渐渐地化解了他的敌意。我发现他在病史的描述中,用词恰当,条理清楚,重点突出,然而一种悲天悯物的心态十分明显。在我的劝解声中,他把冰凉的手腕放上由书卷起来代用的脉枕上。
当时的脉症如下:
脉细舌淡,形寒肢凉,头晕神疲,纳呆口淡,小便清长,大便溏泄,一日多次,肛门控制大便的能力减弱。一派少阴太阴之象,典型的附子理中汤证。腹诊所见:腹肌扁平菲薄而无力,心下有振水音,按之悸动应指。证实了以上的诊断大致不差,但是“心下有振水音”与“按之悸动应指”这些腹证加上“头晕”一症提示着还有水气上逆的病情,于是必须在附子理中汤的基础上加上苓桂术甘汤。在整个诊察过程中夏成锡的态度始终是冷冷地,患者这样的不配合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把处方开好以后,就把自己对他的病症诊治的依据详细地告诉了他,叫他先煎服五帖。
我自信会治好他的病,所以笑着对他说:“只要你耐心治疗,你的病会痊愈的。”
“我这样的病,你有治过吗?”他轻轻地问。
我听得出,在他的问话里虽然对我还有一些不信任,但经我一番言说以后的他,对我的警戒心理已经有了一点放松。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笑着说:“我村子里有一个中年妇女腹痛腹泻两年,白带如水一年,我就是用附子理中汤合真武汤把她治愈的,疗程也只有一个多月。”
他半信半疑地说:“我在医院里碰到许多慢性腹泻的病人,诊断的病名都清清楚楚的,什么过敏性结肠炎啊,肠道紊乱综合症啊,肠结核啊,但是治疗效果都不好。”
我承认他说的情况是事实,就对他说:“西医对慢性肠炎的鉴别诊断是有办法的,但在治疗上疗效不是很确定。这种病还是中医针灸疗法好一些。”
他颇有情绪地说:“中医师看了好几个,中药吃了好几箩,我的病为什么总是不见效呢?”
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就说:“中医没有一种专门治疗慢性肠炎的药,只有在正确辨证下的方药才能取效。”
“你怎么知道你的辨证处方会是正确的呢?”他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伤寒论》中方证对应的诊治方法是中医学中最有效的一种疗法。”我只得从头到尾一一道来,“你的病症的表现与太阴、少阴病附子理中汤证与痰饮病苓桂术甘汤证非常符合。”
接着我就把太阴、少阴病的提纲症和他的临床表现作一一对照,把附子理中汤证与苓桂术甘汤证和他的脉症腹证也作了比较。
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我认为辨证的正确与否只有通过治疗的实践来决定,你假如相信的话就先服五帖药试试看。”我告诉他。
我把处方递给他,处方上写着:炙甘草二钱,附片三钱,白术五钱,党参五钱,桂枝三钱,茯苓五钱,干姜三钱 ,五帖。
他接过处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我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就是在中药服用之前,先行用艾条自灸一周,为他选出以下几个穴位:中脘、气海、关元、阴陵泉,并告诉他艾条熏灸这几个穴位的效果就是温补太阴、少阴的阳气,温通温散全身的水湿,相当于附子理中汤合苓桂术甘汤的功效。如果诊治不当,也没有什么副作用;如果有效,我们就方药与温灸双管齐下,可以缩短疗程。
实实在在的方证辨证的分析,先灸后药的诊治方案的设计,热情自信的治病态度,终于化解了他的悲观与困惑,他欣然同意了我的诊治计划。我在状元镇诊治的第一个病例就这样稍有波折地开始了。
一周后,他笑吟吟地来找我了。艾条自灸一周全身感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所有的症状有所改善,大便控制不住的现象明显减少。明显的疗效使他相信了我,满怀信心地把一周前的处方拿去抓药了。服药后一切反应良好,就一直守方不变,同时每天自灸不暇。连续诊治三个月,所有症状消失,唯有神疲体弱状态难以消除。
治疗期间,他每天来学校与我谈天说地,渐渐地对《伤寒论》也发生了兴趣,并随着他自己病体的逐渐恢复,对经方医学的热情也日益高涨。他家里的小孩伤风咳嗽都到我这里诊治,我每处一方,他都穷根究底地问我为什么这样选方用药,久而久之,他就能像模像样地为邻里摸脉开方了,真的让我大开眼界。
有一天,夏成锡问我:“经方医学这样有效而容易掌握的东西,中医界为什么不大力宣传与推广?”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回答说。
“这肯定不仅仅是认识问题,而是心里揣着明白故意装糊涂罢了。”夏成锡对我说:“对于装睡的人,随便怎样的呐喊都是不会醒过来的。”
“你的看法也有道理,可谓是一家之言吧。”我说,“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大问题,值得大家多想想。”
我有一个嗜好,总喜欢把一些貌似复杂的东西简单化。譬如民间油漆师傅带徒弟,学徒期是两年,我总觉得大量的时间不是学艺,真正必须掌握的程序、操作的工艺不过二三个月而已。我自己边干边学,一个星期就可以上门替别人做油漆赚饭吃了。中医是实践性很强的东西,应该注重实践,注重病人的自觉症状,所以平时我遇见一些有悟性的慢性病患者,都会动员他们学习经方,让他们尽快地成为经方爱好者,这样就可以与我一起共同研究他的病情,使治疗少走弯路。
夏成锡就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人,下面我就讲一起发生在他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有一天他来问我一个问题,他说:“我的女儿已经三岁了,身体很健康,但有一个毛病令人头疼。就是容易耍脾气,一耍脾气就啼哭,哭起来就哭个不停,好像是故意的,有什么好办法治疗没有?”
小孩子会哭是平常的事,这样的孩子多的是,从来没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夏成锡提出这个大家见怪不怪、熟视无睹的问题,我倒是有些奇怪,我认为他喜欢钻牛角尖,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过了几天夏成锡又来找我,告诉我他女儿今天又在耍脾气了,说自己已经想出一个办法来治疗他女儿会哭的毛病,请我一起去他家看他是怎么治疗的。假如治愈了,也有一个证明人。我觉得这事既滑稽又荒唐,就跟着他去了。
我还没有进门就远远地听见他女儿的哭声,我们一进来她就哭得更欢,他妻子在旁边左劝右劝也没用,越劝女儿反而一双小手越把眼睛捂住哭,眼泪一滴也没有。
夏先生就笑着对妻子说:“你不要劝了,我今天就想听她哭,她哭的声音特别好听。”
说罢就请我安心坐着,一起静听她的啼哭。
女儿她一个人哭着哭着,见没人劝她就哭得更凶了,眼泪开始流下来。
夏先生故作高兴地哈哈大笑,说:“哭的声音越响越好听,我最喜欢听孩子大声地哭了。”
他一边用手帕把她的眼泪抹干,一边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肩头说:“继续哭,继续哭,不要停。”
大概发觉今天有些异常,他女儿一边哭一边把手指缝偷偷地张开,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她看到我们对她的啼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的时候,大概感到有点儿失望,所以哭声渐渐地低了下来。
夏先生就趁机问她:“为什么哭的声音低下来了?”
她边哭边说:“我哭不动了。”
夏先生笑着劝她:“再坚持一下,大家都爱听你的哭声。”
她抽抽泣泣了几下就不哭了。夏先生继续问她:“为什么不哭了?”
她说:“我一点也不想哭了。”
夏先生说:“既然这样,今天暂时可以不哭了,明天想哭的时候再慢慢地-----。”
不等夏先生讲完,他女儿就抢着说:“我明天也不哭了。”夏先生说:“再说,再说,想哭告诉我们。”
从此以后,他女儿无故啼哭的毛病就再也没有发生了。
这个故事对我的教育太大了,可以说是引起了一次思想的震撼。它使我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收获。第一,认识到受教育程度与智力水平不一定同步发展;第二,了解了没有经过系统教育的人与经过系统教育的人在思维方式上可能有很大的不同;第三,活生生地体悟到“因势利导”的效用与潜力,使我突破了常规思维的惯性,开始认识到正治法的局限性及其原因。
这件事情之后,适度加强病人的主症,是我临床研究的一个重点。许多年后,对这种疗法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内经反法新探》的文章发表在《南京中医学院学报》一九九一年第三期上。黄煌先生当时是学报的主编,是他审的稿,他曾经给我的这篇文章提过宝贵的意见。《内经反法新探》一文的中心思想就得益于夏成锡诊治女儿啼哭的故事。
后来,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阿骅表兄。
阿骅表兄听了以后似有所思,好半天以后说出了以下的看法:
传统中医认为,小儿喜欢啼哭应当从肝诊治,可是夏家女儿的啼哭却显然另有原因。对她来说哭闹并不是病,至少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疾病。哭,对她来说是一种工具。我们表面上看去都是哭,但在深处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
夏家女儿的啼哭如果从肝诊治的话,使用药物难免滥伐无辜,弄不好原本无病的机体倒会治出了病来。
夏家的人由于女儿经常啼哭,也摸索出一套对应的方法:不哭时顺着她,尽量不叫她恼,这样她就不会哭;哭了就哄她,千方百计满足她的要求,这样有可能止住她的哭。这一套方法,当时有效,可是却造成误导——使女儿觉得:一哭什么目的都能达到,结果哭的次数愈来愈多,哭的程度愈来愈凶。更为甚的是,使女儿的性格愈来愈横蛮,愈来愈乖张。
夏成锡是直截了当、明明确确地告诉女儿:凡是她不能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再哭也得不到,不信你可以试试看。女儿也聪明,当她知道哭不再是一种能使她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工具时,她也就不再滥哭了。这个方法当时立刻生效,——哭着的女儿当时就停了哭,长期的效果也应是良好。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截止了女儿性格向横蛮乖张的发展——果然女儿不再无理哭闹,再后来变得温顺娴静。
一个孩子喜哭,三种不同的认识,三种不同的处理,三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做医师真难。
阿骅表兄为了了解此事的真实程度,特地拜访了夏成锡,当他了解到事情的细微末节时,也产生了许多的感慨。
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这句话讲得一点不错。夏成锡慢性肠炎一案的治愈在当地引起的反响是巨大的,整个渔业社几百户渔民们都知道了,整个村子的农民也都知道了。时隔多年,这一带居民一提起这个病案还都记忆犹新。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夏成锡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现在身体健康,思维敏捷,除了稍微消瘦一点以外,没有任何疾病。特别可贵的是他的桀骜不驯,独立思考的性格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依然对经方医学一往情深,不停地进行孜孜不倦地探求。他和我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是我知心的好朋友。他的那个曾经啼哭不休的女儿后来考上了医学院,成为一名态度温和,处事细致的神经内科医师。
二零一一年六月的一天,夏成锡来到我家,我非常高兴,寒嘘几句之后,我们的话题就转到经方医学上去了。我介绍了自己新近的学习情况以后,就询问他在状元桥有没有看病,有没有遇到什么典型的病例。一说到这些方面,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给我一口气讲了三个来小时,吃中餐的时候也在不停地讲。许多东西非常珍贵,我怕自己记不住,就把一些重要的内容录了像。与他交谈以后,我感慨万千,他提出的一些东西真是值得我好好地学习与思考。
例如他提到对梦游症的诊治思路就颇有意思,现在我把有关谈话内容摘录如下:
“娄老师,我几年来用甘麦大枣汤加太子参成功地治愈了梦游症多例。”
“阿锡,你能够举一个病例吗?”
夏成锡一脸兴奋地问:“娄老师,梦游症与《金匮》中的脏躁证有没有共同的病理基础?”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甚至说不出“对啊”或“不是那样的”的话。
“梦游症是指睡眠中突然爬起来进行活动,一会儿又睡下,醒后对睡眠期间的活动一无所知的一种病症。它大多发生在小儿六岁到十二岁之间。脏躁证属于现代医学神经官能症的一种类型,更年期妇女发病较多,主要表现为表情忧郁,神志恍惚,悲伤欲哭,喜怒无常等。甘麦大枣汤证在脏躁证中比较多见。你用甘麦大枣汤加太子参治愈梦游症多例,也就可以说它们两者共同拥有一个方证”。我根据教材的内容泛泛而谈。
“娄老师,你有用甘麦大枣汤治疗过梦游症吗?”
“我临床上治疗过几例梦游症,用的较多的是甘草泻心汤证,但没有用甘麦大枣汤治疗梦游症的经验”。
“我治愈了一个七岁男孩的梦游症。”原来夏成锡问我是有的放矢,并非蹈空之言。他眼睛发亮对着我说:“患儿是我外甥的儿子,发病三个月了,每天晚上一睡下来不久就从床上爬起来,也不穿衣服,也不穿鞋子就在房间里乱走。第二天问他夜晚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看过几个医院的医师,都说是梦游症,要家人在他发作时叫醒他就可以治愈。但是这个办法没有效果,依然每天晚上如此发作。这个患儿很消瘦,半年前因为夜里盗汗不止而被我用一个民间单方治愈。所以我外甥就来询问我是否有什么办法”。
我马上想起过去他曾经跟我说过的一个病例,就说:“噢,就是那个你用浮小麦一两加大枣十个而治愈的那个小孩吗?”
“是的,那次吃了三天就好了。当外甥询问我有什么办法的时候,我就想这次的梦游症与上次的盗汗是不是有联系,就问外甥有关他孩子盗汗的情况。我外甥说,开始不注意,最近发现半夜盗汗还是很多。我突然想到《金匮》治疗脏躁的甘麦大枣汤。因为患儿消瘦所以加20克太子参,当时给他开了三帖。过了一天,外甥就打电话来,说是吃药以后当夜就一夜睡到天亮,没有出现梦游症,也没有盗汗。三帖以后就好了,为了巩固疗效,我叫外甥给他儿子连续服用了十帖。现在三年过去了,梦游症没有复发,大概是治愈了吧。”
他有这样的治疗成绩,我十分高兴。这也证明了经方医学方证相对的方法简易可行,只要扑捉到用方的主症就能取效。如果都能这样,今后就有可能在农村与基层普遍推广。夏成锡有常人罕见的敏感性,所以一点就懂,并在实际中有了成果。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就问:“阿锡,你为什么想到用甘麦大枣汤治疗梦游症?”
夏成锡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金匮》脏躁症与梦游症都是神经系统的病变,它们虽然临床表现不一样,但是可以看成是相似的主症,所以治疗脏躁症的药方也可以治疗梦游症。这是第一个理由”。
同一个神经系统的病变,就把它看作是一个相似的主症。这种跳跃式的思维方法在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会认为是一种逻辑的错误。我也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联想,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夏成锡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说:“第二,我认为‘脏躁’就是内脏的津液干燥,当然引起‘脏躁’的原因很多,这个患儿的原因就是长期的盗汗”。
“脏躁,就是内脏的津液干燥”。中医学方面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注释,但是从说文解字的角度来看也顺理成章,有所依据。
夏成锡继续说:“第三,我已经用浮小麦与大枣治愈了患儿的盗汗,现在仍旧有盗汗的症状,上方依然可以使用,加一味炙甘草就是甘麦大枣汤治疗‘脏躁’,再加太子参益气生津,所以能迅速取效”。
听完了他的三个理由,我对他说:“你说得很好,你用甘麦大枣汤加味还治愈过多少个梦游症病人”。
“病例不多,但有一个病例也很典型。去年秋天的一天傍晚,有人在我家的门口点香、烧纸钱。我就问他干什么?他说自己是一个安徽人,全家住在我的隔壁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由于他们起早摸黑外出打工,所以进进出出我们都不认识。他家的胖儿子今年十岁,发现夜间梦游症一年了,每天夜间起床到处乱跑,第二天问他什么也不知道,其它方面都正常,中西医屡治无效,所以在这里点香求求菩萨。我看他在外打工不容易,就毛遂自荐说:‘这个毛病我能治疗,你带我去瞧瞧。’他很高兴,就带我去了他的房子,我看见患儿在睡觉,满头大汗,就给他开了三帖甘麦大枣汤加黄芪30克。第三天晚上,他登门道谢,说这帖药比仙丹还要灵验,才吃一帖就一夜平安无事。总共也就吃了三帖药,至今还没有复发”。
我对他的诊治思路与疗效都很感兴趣,就问:“加黄芪30克有什么根据?”
“我对胖人的盗汗多重用黄芪”。
夏成锡从一个病患者渐渐地成为一个经方医学的爱好者,正因为没有正式行医,也就不存在职业中医师的许多矜持与拘谨,所以说话直来直去,不加掩饰。他对《伤寒论》与《金匮》的理解不一定都合理,但是也不乏精到之处。听了他的谈话以后,我改变了自己过去一些固化了的看法。譬如,过去我一直认为“一人一仲景,一家一伤寒”的涵义就是对许多注家各说一套的批评,批评有的《伤寒论》注家脱离临床,故弄玄虚。认为这样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现象,会把初学者置于迷惑阵之中不得自拔。然而听了他的一席话才发觉自己只是想对了一半,实际上“一人一仲景,一家一伤寒”的状态也无限丰富了经方医学的内容与不断开阔了经方医师的视野。尽管近两千年来,诸多的解释与理解大多是对仲景医学思想的误读,但是只要经过临床实践的检验并得到了证实,那么这种误读就是有价值的。
我想从夏成锡身上多学习一点东西,就继续发问。
“成锡,你平时看病的机会多不多?”
“我没有对外看病,都是亲戚、朋友之间当当顾问,作作参谋而已。不过这个顾问与参谋,有时候也可以救人性命”。
“成锡,为什么这样说?”
“去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从外面回家吃饭,进门以后家中无人,就问邻居家里人到哪里去了?邻居说,我大哥的孙子夏望方中暑很严重,我侄子开车送他到温州大医院去了。我一听顾不及吃饭,就乘车一路赶去了,到了医院急救中心,我女儿已经在那里,她就在这个医院这个科室任职。她告诉我,患儿一度心脏停搏,现在正在抢救中,常规检查,包括脑CT都已经检查了,还没有确定病因,会诊结果以脑炎,脑疝为主要目标来进行进一步的排查。我一听就觉得整个诊断方向错误,患儿没有脑炎临床症状,即使是脑炎也不会几个小时就发生心脏停搏,我断定只有中毒才会发生上述的病情。于是就问我大嫂,夏望方上午吃过什么东西没有?大嫂说,大家一起吃了饭以后,就抱他去看病了,这几天他肚子有一点儿不舒服,医师给他打了两支针以后就回来了,回家后他就愈来愈不安,后来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我认为状元桥那个医师的用药可能有问题,马上把大嫂讲的情况告诉女儿与诸位医师,同时马上挂电话与状元桥那个医师联系,在电话中我了解到医师给夏望方注射的两种药物的名称,一针是ATP,另一针具体是什么药,现在我忘了。当我把这两种药物同时注射的信息报告主治大夫时,主治大夫马上知道夏望方的心脏停搏就是因为上述两种药物同时注射所引起的中毒,整个抢救方案就以药物中毒为目的而确定了下来。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抢救,夏望方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主持抢救工作的是一个主任医师,对我的判断力赞誉有加,也为我不是一个职业医师而叹惜。”
“成锡,那个主任医师对你怎么说?”
“他以赞许和惋惜的口吻说:‘老先生,你的感觉很灵敏,如果有机会接受大学医学教育,就好了。’”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如果接受了正规大学的医学教育,对这个病例的诊断就会和你们一个样。”夏成锡说,“那个主任医师听了以后有点愕然。”
夏成锡告诉我,这次抢救一共花费了四万元。
在夏成锡不无自得地叙说中,我想得很多。除了感叹基层医师业务水平的高低直接牵连到病人的生死等一般的感慨之外,特别对夏成锡的临床思路感兴趣。他的话说得有点不客气,但是也是实话实说。中医与西医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病人,业中人士往往囿于教科书的思维,有时会忽视了一般最普通的常识。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自己也经常会患如此的低级错误,所以值得高度警惕才是。
当我把夏成锡与那个主任医师的对话向阿骅表兄转述以后,阿骅表兄先是感到愕然意外,随后抚掌大笑,接着陷入沉思。
阿骅表兄低头默思了良久,抬起头来对我说:“分析、归纳、综合的抽象思维的发展与先进医学检测方法的不断更新往往以医师自身知觉反应的日益迟钝、麻木为代价,所以努力保持自身知觉的敏感性对经方医师来说就显得格外重要。”
阿骅表兄无奈的感叹听来特别使人心惊。
从开始认识夏成锡到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晃已经四十年了,这样的医患关系令人欣慰。
渔民陈金平家和夏成锡家是前后屋,他由夏成锡带来我处就诊。陈金平的诊治经过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经方故事。
陈金平那年四十三岁,中矮个子的脸上暗黄不华,他有过乙肝病史,血压持续波动在200/100mmHg左右,西医诊断为原发性高血压病。两年来服用种种中西降压药物,疗效平平。刻诊见其全脉沉细,舌质淡,舌苔白,颈项强,头晕,口干口苦,胸胁苦满,小便不利而黄。腹诊发现,右胁下压痛明显,右腹直肌强急压痛,气上冲胸,脐周时时悸动。大便的情况有点反常,在家大便溏薄,一日三四次,出海以后在渔船上大便就变得正常。他的病证应当是水饮阻滞于少阳部位,处以柴胡桂枝干姜汤十帖。到状元医院中药房抓药时,中药房的邱老先生认为,高血压病都是肝肾阴虚肝阳上亢,处方中的桂枝、干姜等辛热药物动火伤阴,不敢冒然抓药。并说:“虽然药方是娄老师开的,可药是我抓的啊。如果喝下去出事了,我也有责任。”陈金平听了有点害怕,就空手回来了。
状元公社医院就在学校附近,它是一个中西医结合的小型医院,设有中药房。我开的中医药处方都是到它那里抓的药。中药房的邱老先生消瘦清癯,精明干练,既有丰富的中医药经验,为人又热情正派,所以不管在医院还是在周围老百姓中都颇有人缘。他家住在离状元桥附近的蒲州村,他的一个兄弟是国民党集团军司令邱清泉,另一个兄弟是共产党高级干部邱清华,由此他也成了一个传奇色彩的人物。
由于邱老先生从小到大所学到的中医中药理论和我的经方医学理念不完全一致,所以对我处方中的药物时有议论,这种议论纯粹是医学观点的差异,对事不对人的。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十分亲密,在我内心还是非常尊敬他的,我时常向他请教中医药学方面的知识。
陈金平被邱老先生说了一顿以后就回来了,他不好意思来问,就叫夏成锡来问个究竟。
我对夏成锡说:“中医是辨证论治,不是辨病论治。原发性高血压病,其实是寻找不到任何原因的高血压的体征。它仅为整个疾病的一部分,而不是整个疾病的全体。高血压是某种原因作用的结果,而不是病因。所以降血压的药物只能控制住血压,而不能治愈疾病。现在我认为,病由水饮滞留少阳而成,因而和解少阳,逐除水饮为治疗此病所必需,柴胡桂枝干姜汤是疏导少阳逐除水饮的首选方。我劝他大胆服用,但是决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
陈金平先生又一次来到医院,把我的意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邱先生。邱先生为人宽容、厚道,虽然并不同意我的观点,但还是抓药给了他们。不过他说,为了病人的安全起见,处方的药量减半,先服三帖。陈金平也认为这样很好,就先服了药量减半的柴胡桂枝干姜汤三帖。服药后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就按原方药量再抓十剂。连服十剂柴胡桂枝干姜汤之后诸症大减,血压降至正常。后来血压一直保持在145/75mmHg左右。这个富有故事性的经方医案,在状元桥渔民之中有很大的反响,为我赢得了不少的名声。
这个病案使我更加确信,中医治病不应该为西医诊断而定的病名所束缚,也不应为常规成见所左右,中医师应该辨明六经与方证。不然的话,医师的头脑在辨证之前就抱有成见,被许多的条条框框所限制,怎么能够客观如实地面对千差万别的病人与病症呢?不过,有必要说明一下,这个病例的六经辨证与方证辨证几乎是同步进行的,也难以说清楚到底是谁指导谁。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上一篇:娄绍昆:《亦教亦医状元桥》(八)下一篇:摸石过河中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