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季云先生说“《伤寒论》各家注释之派别”

梁知行

《伤寒论》以学派分章者，盖使读者恍然于中医学发达之渊源，而其所以发达之原因，则学术之变迁，不可不察焉。

一。编校派

伤寒编校派者，谓收罗《伤寒论》之散佚，选论编次，校订错讹，以防世急也。此派首创者王叔和，校证者林亿。亿谓仲景去今八百余年，惟叔和能学之。叔和一代名医，去古未远，其学当有所受。所叙叔和如此，是仲景《伤寒论》得显于世而不坠于地者，叔和阐明之力也。而《伤寒论》迄今无鲁鱼亥豕之误者，又林亿校正之功也。故岐黄一脉，自汉迄今，得此二人而大显。

二。尚方派

伤寒尚方派者，谓博采伤寒有方之书，以传于世也。此派滥觞于孙思邈，推广于王刺史。当《伤寒论》未出以前，如神农作《本草经》三卷而方不出，伊尹选用《神农本草》作为汤液而方不出。扁鹊受长桑禁方，所传于世者《八十一难》，亦未悉所以为方。至晋皇甫谧《甲乙经》专论针刺而无方；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第载病源亦无方。惟李唐之初，一著《千金方》各三十卷，一作《外台秘要》各四十卷，而其方重之曰“千金”，珍之曰“秘要”，是皆足以考仲景方者，观此仲景实为医书方法具备之祖，二氏不过集其大成而已。

三。温补派

伤寒温补派者，谓伤寒多由内伤，一温补足以竟其功也。此派首倡薛立斋、张景岳、赵养葵，继和者江应宿。自数子提倡温补后，天下翕然而宗之，举伤寒审证、审因之法，概置弗论，而直以一补毕其事，遂令举世之人，甘心赴死而不知其故。此天士之《景岳发挥》，徐洄溪之《医贯砭》，陈修园之《新方八阵砭》所以起而纠绳之矣。至王朴庄谓江应宿辑《名医类案》，竟云大江以南无伤寒，斯言也，适足为不识仲景书借口耳。余谓应宿之为是言者，要皆感于东垣补中益气之说，故与养葵之论，如出一辙。嗟乎！寒者宜温，虚者宜补，尽人知之，然不过《伤寒论》中之一端。而必如诸子一遇伤寒，必尚温补，恐天下之人，死于疾病者少，而死于温补者多矣。

四。地域派

伤寒地域派者，谓仲景麻桂二方，只能施于冬月也。此派始于马贵与晁氏，附和者为松江秦皇士。马贵引《文献通考》晁氏曰：“仲景著《伤寒论》，有大人之病，无婴儿之患；有北方之药，无南方之治。盖以陈蔡以南，不可用柴胡、白虎二汤以治伤寒也。”夫以不明医事之晁、马二氏，固不问南阳及长沙之地，与陈蔡相去几何，妄言如此，固不足责。乃踵其失者，又有秦皇士《伤寒大白》一书，且移长沙于大河之北，因此而谓仲景之方，宜于北方冬月，不治春夏秋南方之病。一若北方有冬月，南方只有三时也。夫麻桂二方，诚有不宜于三时者，即北方亦何独不然。换言之，南方有感风寒而未成温热者，即三时亦未必定无麻黄证。若沾沾以地域限之，则謬也。自此说盛行后，遂以坚定江浙无伤寒之谬，而《伤寒论》于是否不大白于天下矣。

五。类方派

伤寒类方派者，谓不类经而类方，见证施治，不拘于传经之说也。此派首创北宋朱肱，改进者柯韵伯，继述者徐洄溪.朱肱《活人书》亦汇治法于方后，惜方不分类，又无所发明，故阅之终不得其要领。柯韵伯出奇标异，所谓读书独具只眼，不蹈前人窠臼者也。而以方名编次，又是一局。徐洄溪《伤寒类方》实宗其式，简洁明净，以少许胜人多许，较之程郊倩之繁词，一可当百，实足为后世读《伤寒论》者之津梁。

六。运气派

《伤寒论》运气派者，谓推算五运六气，各随其所值大司天以为治也。金元之间，自守真、东垣、丹溪出，论者辄谓张偏辛温，刘偏凉泻，李偏温补，朱偏清滋。于是乎有疑其偏而弃其法者矣，而不知皆非也。盖欲知各家之治法非偏，必先明六气司天之为病，而后乃知古人温凉清滋，各有所长，互尽其妙。例如，燥火用事之年，固宜于凉；而寒湿用事之岁，尤宜于温。彼谓仲景但知秋冬不识春夏者，不足以论仲景，又安足以论三家哉？是以仲景之用青龙白虎汤者，以其所值为燥火也，守真辟朱肱用寒之治，为三五效方，三一承气汤也，以其所值为燥火也。东垣以脾胃立论，专事升阳者，以其所值为寒湿也。丹溪以知柏滋肾，专事补阴者，以其所值为燥火也。明乎此，而知其古圣昔贤，著书立法，拟防世急，都是补偏救弊之人。仲景继往开来，师表万世，黄芩、白虎，即守真所本；建中、理中。即东垣所本；炙甘草汤、黄连阿胶汤，即丹溪所本；补泻、温凉，各随其运，要皆学本仲景，得其一者，故其见证施治，效如桴鼓。

七。扶阳派

《伤寒论》扶阳派者，谓贵阳而贱阴，专事扶阳为主也。此派创始于张石顽、李士材辈，盛行于黄玉楸一人。大抵持此论者，皆恒引纯阳则仙，纯阴则鬼之说。不知仙鬼人不相见，何以测其阴阳。夫阴根于阳，阳根于阴，阴阳互根，讵可偏重？惟病有以阳虚而致阴盛者，因贵扶阳以抑阴。而病有以阴盛而致阳虚者，亦贵壮阳以配阴。若夫病在阳明，热甚劫津，而仍执贵阳贱阴之说，鲜有不殆者。所以仲景于病入少、厥，阴盛而阳欲亡者，则贵阳，病入阳明而阴欲亡者，则贵阴。且于少、厥阴盛，用姜附以回阳者，则贵阳也；于阳明阳盛，用膏、黄以救阴者，则贵阴也。黄氏不明此理，遂终身不识阳盛之病之治。《世补斋医书》谓黄氏所云天魂地魂迁灵等方，以此名汤施诸病家，言实不详，此论似近诅咒，实足解颐！

八。尊经派

伤寒尊经派者，谓于《伤寒论》原文，处处尊经，不敢稍参己见，而增删移易之也。汉唐以来，注《伤寒论》具从原文注解，不尚诋驳者，张隐庵、张令韶二家，陈修园作浅注，以二家为主，兼采各家独得之言，融会大旨而为小注，是宗二张即以尊仲景也。傥所谓信而好古者非耶，特修园删去评脉辨脉，可汗、可吐、可下、不可汗、不可吐、不可下等篇，将《伤寒论》全书折头去尾，专注六经篇，是尊经实以侮经也。反不如成无己取《伤寒论》全书，融会贯通，摘证成篇，是为伤寒辨证用药之辅助。

九。温清派

伤寒温清派者，谓少、厥温清之变，独出心裁，不袭人说也。创此说者，为尤在泾，师其意而推广者为陆九芝。在泾作《伤寒贯珠集》，于少阴篇曰：传经之病，以阴气之存亡为生死；直中之病，以阳气之消亡为生死。”于厥阴篇曰：“阴受病而厥者，势必转化为热；阳受病而热者，甚则亦变而为厥。其厥也，非真寒也，乃阳陷于中，而阴见于外也。”此明温清之原所由来。彼但见论中有温法，不见论中有清法者，至此益明仲景固非但知秋冬，不知春夏者，此则宜清法之温热病，不即可于《伤寒论》中求之哉？九芝先生作《世补斋》一书，于古今注释伤寒论长短优劣，多所发明，洵晚近医学中之一大家也。其于《伤寒论》中，选用温法、清法、温清合法，实源于在泾先生，而选择犹觉精当，后先辉映，独成一派，羽翼仲圣，其功难没！

十。校勘派

伤寒校勘派者，谓于论中错简遗误，及难强解者，另汇文以正其误而存其疑也。此派为前清《医宗金鉴》所创述，其宗旨在推崇《伤寒论》，阐明圣学，垂训后人。采众论而严去取，避新奇而化偏执。习医者只研究此书，即足名世。其精当处，在先刻仲景原文，另立正误、存疑二篇。应改者，注小字于旁；可删者，摘诸条于后。是非判然，智愚皆晓，亦苦海之慈航也。江西舒绍《伤寒集注》，大半斥为伪撰，未免狂妄，学者鉴之。

十一。中西派

伤寒中西派者，谓采西形迹，循中气化，为沟通中西医学之一大关键也。此派创述者为吾蜀唐容川，其作《伤寒论浅注补正》有曰：近出西医，详形迹，略气化，乃知修园及二张所缺误者，以唐宋后无人亲见脏腑故也，兹作补证，就西医形迹，循内经气化，印证愈明，意在为浅注功臣。并非妄存攻扞，间驳西医，也非攻西医，只借明原文而已。故于脏腑连络之处，多所发明，尤于三焦发源之之际，推阐尽致，洵奇书也。余因是而悟：详于形迹者，每于气化之病，多不能治。精于气化者，于形迹之病，多昧所以。今得先生沟通之，不但嘉惠来兹，为修园二张之功臣，且足使内经奥义，仲圣大法，昌明五大洲间，实足增医学历史上之光宠。

十二，怀疑派

伤寒怀疑派者，谓专对《伤寒。序例》排挤攻击之而不遗余力也。王叔和编次《序例》一书，如晋之皇甫谧、唐之甘伯宗、宋金之成无己、严器之，清之徐灵胎、陈修园诸前辈皆称道不衰，絶无异议。乃首发难者为方中行，窃方说为己说者为喻嘉言，兼袭方、喻两家，而视叔和为江湖卖药之流者，为程郊倩。窃谓三家之诋《伤寒论》坏自叔和者，其故有二：仲景《伤寒论》本并春、夏、秋三时之温、热、湿、燥而言，初何尝仅为冬日伤寒而设也。自不读《伤寒论》及不明《伤寒论》所以治病之理，每谓仲景但知说寒，不知温热，遂谓叔和将温热搀入论中，以为仲景之论，乱于叔和。不知芩、连、石膏、大黄各方，皆所以治温热者。三家不知妄作，驳之削之，直接在排挤王叔和，间接在抹杀仲景，且欲抹杀仲景之撰用《素问。热病》之义，转以叔和之引来作证者为非，此其一。仲景曰数部中（原文如此，似不通--渔）历引内经《热病论》作为己语，而叔和又搜采仲景原文，以入例内，彼未见《外台秘要》，任意削驳之，其意以为但驳叔和，不知直将仲景语削去，只足贻人笑柄耳。总之，私心一起，变幻无穷。人不甘心于叔和，势必无理于仲景，不有人指揭之，则叔和不几为三家所灭耶？语曰：观天下书未偏，不得妄下雌黄。旨哉言乎！甚愿学者勿为三家之所惑。

以上所述《伤寒论》之派别，大概如是，亦足资研究，借观摩。此外注家尚多，如钱氏《溯洄集》，《陈明伯集》，吴绶《蕴要全书》，《节庵六书》，王宇泰《伤寒准绳》，张路玉《伤寒绪论》均有发明，间有可取，其余碌碌依人，殊不足道。

r109

有所得。但不如黄老师在《伤寒十人书》序中所作分类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