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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那天,娘把一叠厚厚的钱缝在我贴身的内衣兜里,娘边缝边说:“娃呀,人争一口气,佛欠一柱香,你不能辜负娘的一片心呀。”
我使劲地点头。
这天,下着大雨,刚满十五岁的我看到那些零散的钞票,我知道我把全部家当都带走了,这是一次把整个家庭命运系在身上的赌注。
娘撑着伞站在雨地里,雨倾盆一样下着,我让娘回去,娘依依不舍。
娘眼里有泪,我怕再惹娘伤心,我说:“娘,我会努力的。”说完掉头就走,我不想让娘看到我也是满眼泪花。
我上的是自费卫校,在九十年代初,这是一个无限渺茫的选择。
是娘让我学医的。
娘说:“娃,咱身体有残疾,学医轻省,将来不出大力。”
为了不让娘失望,为了对得起娘给交的那些学费,我只能在一个不太好的环境里暗自努力。
那些钱是娘卖了几十年菜的心血啊,这些钱沉重的几乎让我无力承受。
我们那个班的同学要么有坚实靠山,要么是顶了班带薪上学,所以他们的前途一片光明。我和他们不同,我的残疾,我贫困的家境,我的将来该怎么办?
冥冥之中,总觉得我没有将来,一个残疾人能有一个好的将来吗?
一个丑角会有明天吗?
答案是肯定的。
卫校三年,我定下了常人难以完成的目标,我一边学习中专课程,一边自考大专,为了娘的重望,也为毕业后能比同学们多一张文凭。
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周只用五元钱生活费,省下的钱全买了书。当时我的早餐只有一个馒头,下午只买四两米饭,用开水泡上自带的浆水菜。
九八年六月,我卫校毕业了,也取得了自考大专毕业证。
毕业典礼,当校长宣布我们那届学生只有我一人通过了艰难的医学自考,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曾无数次对娘说过我一定要把书念好,不让娘失望,可我还是让娘失望了。
短暂的兴奋之后便是无限的失落。
正如我刚上卫校时预料的那样,我没有将来,谁让老天造就我这样一个丑角呢?尽管我以最优秀的成绩毕业,却没有单位接纳我,我又回到了家里靠爹娘养着。
面对负债累累的家,十八岁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为一个公民失败极了。
娘来到我的床前,对不思茶饭的我说:“娃,功没有枉费的,学没有白上的,知识没有白学的。”
我哭着说:“可是我的同学们为什么没有努力就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呢?”
我对娘说:“这是我的命。”
娘坚定地说:“人定胜天!”
为了提高医术,也为了让我有些事干,不至于寂寞,父亲从大伯家借了几千块钱,让我在县医院自费进修了两年内科和儿科。
在医院进修的那两年,我仍然是夜以继日地努力,不放松每一个病例的学习,用理论联系实际,盼望着将来能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能用精湛的医术服务于乡亲。
那时,通过对医学的深入了解,才知道我的残疾是由于误诊,这又坚定了我一定要好好学医的念头。
又是两年的所谓寒窗,又是两年的苦读苦学。
时间似乎过得有些太快了,两年很快结束了,我又回到那个闭塞有村子里,继续让爹娘养活。
是娘让我产生了找工作的念头。
娘说:“天无绝人之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娃,你试着出去找找看,听说这两年国家对残疾人很重视呢。”
我也记不清那些年为了找工作,遭受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填了多少表格,面试了多少次,都是以残疾而被拒之门外。
后来,不管别人投给我任何含义的目光,我都变得麻木了。
我听一个朋友说可以去人事局找找。我萌生了一线希望。
第一次到县政府人事局,那时,我卫校毕业已经二年了,那天让我终生难忘。
接待我的领导态度很是不屑,他瞟了我一眼,问我: “你是统招生还是委培生?”我说:“不是。”
他笑了,一边笑,一边用牙签剔着指甲里的脏东西,随后双手摊开。他说:“那我也没办法,我还是跟你说了吧,那些委培生现在还没有着落,更何况你一个残废人。”
我又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我说:“国家不是颁布了关于残疾人就业的若干规定吗?”
他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残废人,可现在各医疗单位的人员都是饱合的,你要理解国家的难处,尽量不要给政府添乱。是这样,如果你执意想在这儿找出路,就把资料放这儿,慢慢等吧,再说了,现在哪个单位能要你这样的人……”
我几乎是逃出人事局的,一路上,我后悔极了,后悔出来丢人现眼。
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用百倍的努力换来的却是零结局,我抬起头,仰望着阴暗的天空,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次,我彻底绝望了,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在那次找工作之后,我再也不对我的人生报有任何幻想了。
我不再相信曾经一度让我心怀大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上那些激人奋进的事了,那些善意的谎言全是骗人的,我只信现实,所有曾有过的自强自力的信念和力量都被那次找工作彻底击垮了。
那是一个农忙时节,我拿着镰刀来到地里和爹娘一起干起了农活。
爹爹说:“你身体不方便,别干这些重活路。”
我面无表情地对爹爹说:“那你说,我又能干什么呢?”
爹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干活,不再说话。
我对娘说:“种庄稼的人流了汗,出了力,就有收成,我努力了这么些年,为什么颗粒无收?”
娘停下手里的活,说:“娃,你没听过人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甭泄气,咱再去找找,去找残联吧。”
后来,残联领导带上我的资料,反复在各医疗单位奔走,终于为我联系到了一家国有医疗单位,很快,我就上班了。
走的那天,娘在正堂里敬上香烛,让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娘说:“娃呀,你的这个头是磕给党和政府的,你要好好干,别给领导丢脸就是了。”
我说唉,娘别过身子,我看到娘在悄悄抹泪。
一个丑角在舞台上,如果一出戏还没有结束,还得陪正角儿演下去,这个过程漫长无期,只有生旦净末们觉得累了,要罢手,丑角才能真正结束他们的倍受屈辱。
我到了这家医院,院长还没看我的资料,就对管事的人说把那个护工辞了吧,他又打量了一下我问:“干点活,身体吃得消吗?”我一个劲地点头。
我的工作是每天清晨六点起床,为病人拖地板,打扫住院部的清洁卫生,收发病人生活用品。
这份工作来的太不容易了,我仔细地干好每一件事,不出任何差错。虽然不能用医术为病人治病疗伤,但能为患者服务,能进入我久已向往的医院,我还是满心欢喜的。尽管当时干一个月只有二百块钱,可是我终于不用父母供养我了。我一边干,一边复习,在此期间,先后顺利考取了临床助理医师,和临床执业医师资格。
一个人就是有再强的毅力,仍然逃不了生存的困窘,要活下去,必须有基本的生活保障。
一个月二百元钱在那时,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连基本的生活都维持不下去,每个月还要让爹娘接济才不至于饿肚子。我还能让年迈的爹娘安享晚年吗?要知道我的爹娘呀,为了不让我成为社会的累赘,把心都操碎了。
娘给我送菜的时候说:“娃,先干着,别怕吃苦,看有机会转正什么的。”娘背过我让爹拿着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家禽给领导送去,娘还背着我,花了四千块钱把我的户口买到城市居民户口,期望着能给我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可是娘万万没有想到,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是零结局。
记不清多少次,心在寒夜里被风冻僵了,我多么希望有一股暖流能让我如卧深雪,渐已死去的心灵苏醒。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寒夜的风在窗外呼嚎……
一个男青年没有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板,没有房子没有钱,他会拥有美满的婚姻和人生吗?那些烦心的事啊,在无眠的夜里全都涌上我的心头,让我无比压抑。
后来,爹说:“娃学了这么多的医学知识不用,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于是爹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骑着飞鸽牌自行车,穿着我穿旧的蓝衬衫,带着脱了线的草帽,四处奔走,一会儿残联,一会儿卫生局,一会儿领导家里,终于为我申办下来了个体行医资格。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全家所遭受的痛苦,流的眼泪,受的屈辱,太多太多了,我不想旧事重提,以免伤害了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对一个健全人来说,他们的人生之路东边不亮西边亮,而残疾人没有退路,残疾人要付出超过常人十倍的努力,也不一定拥有平淡如水的生活。
我终于停止了扮演丑角的命运,因为一出戏结束的时候,就该丑角走出角色了。一个人总不能一辈子只扮演一个角色。努力着,不言放弃,这是一个人跳出别人为自己设计的角色的唯一途径。
放了一挂响响的鞭炮,娘吃力地爬上木梯为我贴上大红的对联: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
我给娘扶着梯子,娘转过头看我,脸上的笑异常灿烂。
娘说:“娃呀,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苦涩地笑了,我摇摇头,忽地想起这天是九月一日,我卫校毕业七年了,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日子过的真是快极了,转眼又是七年。这七年,在为病人解除痛苦的时候,我记不清有多少患儿也像当年的我一样患佝偻病,我及时治疗,没有让他们留下和我一样的后遗症,我感到了欣慰,我体会到了奉献之后的快乐。
现在我经营着一家三间门面的诊所,我买了房子,有了妻子,也有了儿子,我过上了一直追求的平淡如水的生活。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有福,都说好人有好报,而他们都没有看到我平淡生活的背后,那些曾经心酸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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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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