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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春
他是朱熹的29代裔孙,曾被弘一法师誉为“善疗众病”的“大医王”。二十岁时,即为贫苦人免费看病;九十岁时,还在杏林广播真知。一双妙手,让无数垂死之人起死回生;一颗仁心,把医学不传之秘公诸于世。厚德行善,大医修为也。
张謇、范曾和更俗剧场后的小平房
话说美国纽约第五大道有个南通绣织局。然后又在南通创办分局。在一百来年前就开始“WTO”的这个中国人,叫张謇。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7年里,他在南通创办了74项实业,同时建49所学校,建博物馆、图书馆、体育场、养老院等等。梅兰芳到南通演《霸王别姬》,自然因为有张謇建的更俗剧场。
不久前,中国作家协会在南通开会。会议间隙,我赶到更俗剧场。到更俗剧场,是想看看剧场后边,那里曾经有4间小小的平房。1992年,这4间小平房,是刚刚建立的国内第一家以名老中医命名的良春中医药临床研究所。1994年迁往环西路一个五百平方米的空间。我跟着从更俗剧场“迁往”环西路,先经过南通市实验小学,题字人是王个簃。开车人说,往那边是杨乐的老家,往这边是范曾的老家。范曾是范仲淹的后人,而良春医生姓朱,是朱熹29代裔孙。朱良春给范曾的父母看过病,所以朱家厅里挂着范曾的画《李时珍采药图》。
南通,濠河环城,长江入海,黄海东海,在此分界。当南通遭遇纷至的作家的时候,是灿烂和丰富的碰撞。然而当我走进朱良春的世界,那丰富那灿烂都退潮了,只有朱良春,一如那环抱南通的濠河,温润而宽厚。
弘一法师、海灯法师和“大医王”的施诊施药
朱良春家的厅堂,一直挂着弘一法师为他书写的横匾:“为大医王,善疗众病”。不过,上世纪那个疯狂的年代,是要打倒医王打倒法师的。朱良春的儿子找来一幅民族大团结的画,56个民族手挽手,站成长长的一排,正好用来盖住弘一法师的字。但五十六个民族也未能保护住落款“弘一”的大字。现在还挂着的“为大医王,善疗众病”,已是请人重写的了。
大医王朱良春刚来南通行医的时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时他不是大医王,而是小青年。看中医,人们往往挑岁数大的,觉得越老越好。二十出头的朱良春,在门上贴一纸条,写着:“贫病施诊给药”。凡人力车夫等贫苦人,一律免费看病。看完病后,朱良春往药方上盖一个章:“朱良春施诊给药”。穷人拿着这张药方去瑞成堂药房取药,一律不收药钱。朱良春与瑞成堂有约,每年的端午、中秋和春节,各结算一次。瑞成堂结算时打个七折向朱良春收钱。
不久登革热流行了。朱良春研制药丸和汤药。一般服药要一周见好,服朱良春的药三日见好。朱良春自己也得了登革热,自己服自己制的药,很快便好,于是名声大振。时年23岁。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乙脑流行。乙脑患者往往在号脉过程中就昏迷过去。如此再开方、取药、煎药、服下,如何等得及?朱良春请人每天一早煎上一大缸药,病人随来随喝,谁来谁喝。
朱良春说医乃仁术。“仁”字,是“人”字旁一个“二”,即两个人。医生要把病人当亲人,病人要把医生当亲人。病人从医生那里得到救治,医生从病人那里得到经验。病人是医生的老师。医生只有竭尽全力才能体现仁术。自己只是一个人,光为自己就不是仁术。
朱良春今年91岁,凡学生、同行、病人的信,依然每信必复。病人问病情,如果病情讲得清楚,朱老回信时附一处方;如果病情讲得不清楚,朱老会给他一些治病的建议。如此,不少病人接到朱老的信得到朱老的施诊,病也就治好了。朱老的生命,在多少人的身上,延伸更新,常绿常青。
今年1月他在南通经济开发区新建的医院里有4个尿毒症病人,哈尔滨的,湖南的,河北的,南通本地的。哈尔滨人病症最重,他住进朱良春的医院后,心情大好,春节也不愿回家。医院就为他这一个病人,留下一套人马,从护理到工友到厨师。花这么多人的加班费只为一个爱上医院的病人,如果算成本,划不来。如果问医院上下的留守人员,觉得应该。大年夜留守人员和他一起包饺子过年。初一早上朱老带着儿子、女儿一起来给他拜年。
我看到朱良春办公室墙上海灯法师的书法:“良春名医是不可思议功德”。上世纪八十年代海灯法师胃病不能进食,朱良春去四川江油海灯的家庙给他治病。海灯法师叹朱良春医术之不可思议。我想,“不可思议”之秘笈,或就四个字:医乃仁术。
2003年广州SARS猖厥,朱良春应邀参加会诊。非典病人60岁以上治愈率低。有一位77岁的非典病人中西药医治无效。朱老开药,病人服后即见好,然后就出院。2003年7月中华中医药学会授予朱良春“中医药抗击非典特殊贡献奖”。
2005年6月28日,由朱老发起,由12位名老中医签名支持的“全国首届著名中医药学家学术传承高层论坛”在南通举行。他一夜一夜、一字一字地审阅近百万字的会议论文,汇编成集。时年89岁。
我想,如果时光倒流,他十几岁、二十几岁捧着《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本草纲目》、《温病条辨》,不就是这样夜夜秉烛,字字苦读。
也是2005年,朱老研制的主治类风湿关节炎的“益肾蠲痹丸”继1991年获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进步奖后,又被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定为年度7项科技成果之一。
2007年3月14日,中央电视台的编辑记者拥着一位帅哥走向朱良春家。帅哥身高一米七六,满头乌发,非常阳光,一如他的名字施春辉。不过,春辉或许注定要遇到一位叫良春的人,才有辉可言。11年前,在上海二军大的手术室里,医生打开他的腹部,一看恶性淋巴瘤已经转移到肝、肾、胰腺,只好重新缝合,化疗。这在医院本也是常事。但在病人,肝腹水皮包骨,滴水不能进,头发拼命掉。二军大很开明,鼓励病人寻找中医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病人家属打听到南通有个朱良春。朱老也伤脑筋了:滴水不进,怎么能服汤药呢?于是想到把中药像输液那样滴进肠子,让肠子吸收药。如此,第二天,人好些,第3天,能进一点水了。家属赶紧派车到南通把朱老接去上海。
两年后,施春辉完全恢复。
11年后的2007年,中央台到上海找到这位中外合资集装箱公司的中方老总拍电视,这位满面红光的帅小伙带上电视台全体人士一起来看望朱老。帅小伙,今年五十岁。不过,要从他起死回生的年龄算,也就11岁。
而91岁的朱良春,带着四个博士生,还在创新还在丰收,厚德载福仁者寿。
博士论坛、章次公和“一般人我都告诉他”
1984年,日本东京财团组织一行十人的访问团,直奔中国江苏南通的一条小巷子。团长是桑木崇秀博士,团员有日本汉方药(中药)研究所所长中尾断三。那小巷里住着朱良春,那朱良春写了本《虫类药的应用》。这本书译成日文传入日本,中尾断三大惊:这本书里那么多治病处方,如果放在日本,都是不传之秘。把它公诸于世,功德无量!
其实,不仅是日本,在中国也很难想象在一本书里竟写满了一张张完整的处方。有的医书也有处方,但是处方里可能写上五六味药,然后一个“等”字,把关键几味略去。我想起范伟在广告里的戏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保护知识产权,一般人是可以不告诉他。
朱老著书甚丰,每本书都附大量处方。我只有一本16开本的《朱良春医集》,其中两百多页三十多万字是处方,心脑、肝肾、气血、胃肠、痹病、妇科等等,对症下药。同行手握朱老的书,便心知肚明有了治病秘笈。朱老说:经验不保守,知识不带走,写没用的书是浪费纸张。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如果一百个医生能用我的方法,那可以救多少人?
一般人我都告诉他。
朱老为人,一个“真”字,一个“实”字。讲及医术医德,朱老总要讲他的老师章次公。章次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请去中南海当医学顾问。不久一位中央领导得了怪病,没日没夜地打嗝,中医叫做呃逆不止。周恩来总理组织两次名医会诊,未能见效。总理说:不是新来一位大夫么,为什么不请他过来看看?这位新来的大夫,便是章次公。个子矮小,不修边幅,不大能进得常人视线。总理发话,方把他请来。章次公,人是奇人,药是奇药。说,买大枝老山参。只此一味药,煨成独参汤。然后用勺一点一点倒入病人口中。半个时辰过去,呃逆不再,病人入睡。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便道:我好饿。章次公把熬好的稀饭上层的米汤舀来喂他,两天后才让病人吃稀饭。中央领导怪病除去,章次公名声大振。关于中医,毛泽东更是不止一次地和他彻夜长谈。
章次公原名章成之,只因师从章太炎,改名为次公。章次公看病时,小小诊室总挤满了十个八个学生。那时伤寒病多,病人常高烧昏迷。章次公开出一张方子,叫“全真一气汤”。青年学生朱良春大惊:人参、附子并用,医书上从没见过。章次公偏偏让朱良春一定从医书上去找这全真一气汤的来龙去脉。章次公不收学生一分学费,帮学生解决住处,但是学生得一丝不苟地学习。学生朱良春终于找到有关医书,弄明白为什么人参和附子联手能使衰竭的人逆转过来。
后来,2005年11月,朱良春在北京中医药大学博士论坛演讲:《经典是基础,师传是关键》。他讲到他最尊敬的老师章次公,他说:你们刻苦学习就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这次演讲,朱老的讲台上,只静静地放着一台打开的电脑;朱老的身后,只一个投放多媒体的大屏幕,但朱老的前方,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博士、教师,礼堂左右的门都打开了。满满的人头砌满了门口,我不知道从这两个门又延伸出多少人。我只感觉着中医学、中国文化的薪火相传。我想起“无限春”那三个字。那是康有为的女儿,书法家萧娴九十二岁那年为朱老写的。
2007年3月28日,朱老又去北京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办的全国优秀中医临床人才讲习班上演讲:《辩治痹症应解决的三个环节和三大主症》。400名主任医师听讲。朱老一站三小时一讲三小时,嗓子竟越讲越响。91岁的朱良春本人,就是他医术的实证。课后主任医师们眼睛亮亮地说您讲的全是真东西。当然,朱老明白。都是同行一点就通,他把真东西抖落出来,台下眼睛怎么能不亮?他当年看章次公诊病,不也是这么眼睛亮亮地盯着?老师章次公去世20周年,40周年,诞辰百周年。朱老为老师举行一次次纪念活动,出版纪念文集。
我去他那儿的那天,有关方面刚刚来验收了朱老的“十五”科技攻关计划。这个课题叫“学术思想经验传承研究”。我又想起章次公的话:发皇古义,融会新知。
我望着眼前的朱良春,年过91,却始终只认为自己是章次公的一名二十来岁的学生,只想做好学生应该为老师做的事。
外星人、张贤亮和中医中药功夫片
我走进一个外星人基地,曲折的走道和很多的间隔。能够走进这里的人必须先从脚到头地套进一个天蓝色的软壳里,蜕变成外星人,然后才能接近一个个空间里的一台台银灰色机器。这个世界里只有天蓝和银灰两种颜色。有人对我说:走比站灰尘多,站比坐灰尘多,所以在这里走动我们要求挺直身子不要拖着脚……
我想,不如把人都训练成芭蕾演员那样挺直身子用足尖走路,灰尘最少地扬起。可这里哪有什么灰什么尘?进来时先套天蓝色的鞋套,走过一个小过道再套上一层天蓝,走进男女更衣室脱掉外衣。再穿上把全身连同头发都罩起来的塑料服。还要消毒手,还要……怎么进入制药车间,倒像被真空无菌包装似的。有灭菌室,有物流通道,然后才是看不过来的一个空间一台机器的称量配料、粉碎过筛、胶囊充填、胶囊抛光、循环烘箱……
本来只想看传统的中药制造,结果好像进了科幻电影的外星人世界。
这是2006年9月新建的良春中医院,在南通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为什么放到这么远?照样运行的环西路老医院近濠河,阔大明亮的新院址近长江。江上有座苏通大桥。今年7月合龙,然后上海到南通看病开车只要一个半小时。飞抵上海再来南通的境外病人就方便多了。
朱良春1992年办起第一所以名老中医命名的医院,现在又创办了这所4层楼高的医院,占地30亩。病人还是满满。我进过楼上院长室想看一眼,推开门,却见四张病床。还是病人太多,把院长室也占了。
2006年9月21日,这座新医院成立。第一个病人是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位博导,骨纤维瘤。朱良春的病人早已来自各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本爱知县西尾市的寺部正雄,肝病久治不愈,腹胀不能入睡。听说南通有神医,电话就从日本打到中国江苏南通。朱良春也只能根据病人的叙述开处方,传真过去。寺部正雄照方吃过汤药,很快舒服多了,于是来南通请朱良春号脉。后来呢?后来好了。再后来呢,寺部正雄的儿子也打来电话诉说他的顽固性头痛,发作时抱头打滚撞墙。他去欧洲去美国治,医生还要他脑袋开刀。
朱老还是电话诊病,传真处方。病人服药一月,头痛只发作一次。于是也来南通请朱良春号脉,后来也好了。这是1993年。到1994年,寺部正雄的夫人得乳腺癌不肯手术。又是电话问病,传真处方。几个月后,病灶缩小到几乎没有了。
新加坡常有医生到朱良春这里学习。一位荷兰籍日本医生,觉得至今不少病得不到解决,转而到台湾边学中文边研究中医中药。他在台湾看到朱良春的处方,就根据这处方做药,病人吃了就好了。于是一次次来南通,每次带着本子,记着问题,一边请教,一边录音。
我想,很多外国人喜欢中国功夫,如果有更多的外国人感受中医中药的“功夫”,中西互补和平共处,和谐世界人之初。
从8月3日的人民网上读到一则题为《美国首次认同中医药是一门独立的科学体系》的报道。大意是: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新近发布了一份指导性文件,将包括中医药在内的传统医学从“补充和替代医学”中分离出来,首次认同中医学与西方主流医学一样,是一门有着完整理论和实践体系的独立科学体系,而不仅仅是对西方主流医学的补充。
或许,拍一部中医中药的功夫片,可以去各国电影节上拿几个最佳?而这种功夫片传递的,是一个“仁”字。
这么想着,我走出了良春医院。就见前边方圆70亩的空间里,推土机正在推出一片新天地。医院又要从现在的30亩发展到这70亩地上做文章,包括老有所养。南通2004年底统计百岁以上老人482位,今年更有50位已经超过了106岁。我们中国作协在这里开全委会,一位驻会的南通医生说,他认为现在总得75岁到80岁的人才能算步入老年。我想也是。就看我们会上的张贤亮,年方70,经常笑谈他的创业他的富有,更把物权法像护身符似地挂在嘴上,血气方刚,风流倜傥,自然正值壮年。南通的独生子女成婚后,要顾及的就往往不仅仅是双方的父母四人,还有父母的父母,甚至父母父母的父母。南通很快要纳入上海一个半小时经济圈,长寿之乡的南通,那么多父母父母的父母怎么安排?
推土机还在那70亩地上笔直地推出一条条直道,好像在一张图纸上划出一道道线条,抑或就是在打腹稿?这里又可以治病,更可以养老,有海鲜江鲜河鲜,有第二春第三春四季如春!
朱老良春,厚德行善一生善,妙手回春四时春。
好像写成对联了?干脆戏加横批:不如来南通。
出处:光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