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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低矮窗棂前面坍塌的围墙,就可以看见黑压压的青山。我每天从农田里回家,常常坐在昏暗的窗前看云卷云舒,心里盘算着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我不知道目前这种生活是我整个人生的主题曲还仅仅是一段插曲而已。父亲被精简时我们一家七口就租住在这里。房子面积只有十四平米,阴暗潮湿,地面泥泞。因为以稻秆铺床当褥,我们身上都带着股稻草的气味。
房东陈德昌先生,他是一个极为善良、厚道的曲艺艺人。他给了我们许多的慰藉与温暖,帮助我们度过了生活中最困难的年月。他总是在深夜里,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藕粉煮成香喷喷、热腾腾的米糊,给我的父亲一步一摇地送来。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的夜晚,他用一个一个历代戏文中的故事来劝慰我贫病交迫的父亲。其情其景,时时令人产生时光倒流的幻觉。德昌先生是一个近于失明的人,但是他心中仍然保持古代民间的道德标准,他通过曲艺演唱维生,同时通过传统戏文惩恶扬善的故事,来抒发他内心的情感。我一想起那一段日子,感恩怀念的情感占据了我的心间,他的存在是我精神生活的亮点。
父亲在东窗的前面摆了一张旧书桌,这就是我们一家吃饭、议事、读书、写字的地方了。后来父亲在窗外盖了一个猪栏,养了一头小猪后,房间里的空气就变了样,开始的时候我们难以适应,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每当夜晚,我和父亲相对而坐,对着一盏如豆的灯火翻读着中医针灸书籍、报刊杂志,直到油枯灯灭才躺下睡觉。每当夜半或凌晨时分,我们被饿猪嗷嗷喊叫声吵醒时,我们父子就会展开新一轮关于养不养猪的讨论。
我一直反对父亲养猪,因为人都吃不饱哪里有东西来喂猪。父亲不这样想,他默默地去拔野菜,把野菜切细,拌上糠秕之类,夜深人静还在一遍一遍煮猪食。他还找来一大堆科学养猪的小册子,按图索骥地运用到养猪的实际中去。譬如他拐弯抹角地买来酒糟喂猪,据说改善猪的睡眠质量;又如他在猪栏前面挂上多层的竹帘,使猪栏变为暗室,据说可以延长猪的睡眠时间。总之千方百计使猪宝宝少动多睡,迅速生肉长肥,为家庭增加收入。
父亲原来是一个优秀的中学教师,一个极为负责任的班主任。只要你翻看过他的十多本英语和地理学的备课本,就会得出我以上的结论。被精减后的父亲就象丢了魂,完全变了样。一个七口之家的家长,五个未成年子女的抚养者,家庭的主要经济承担人,现在无缘无故地被精减了,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了,你说怎么做才能够充当起这个家长的角色呢?父亲选择了学中医和养猪,这样的选择对家庭的经济并无小补,但他可能着眼于中、长期的目标。其实养猪的中期目标只能是得不偿失,学中医的长期目标更是遥不可及。然而他并不这样算的,他说:“你不懂农村经济学,农民家家户户养猪,积少成多,没赚赚吆喝,空折腾也热闹,没钱时借钱也容易,所以养猪没赚也是赚。学中医学针灸就是学志气、学意志,别人能学会你为什么学不会。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忧患之中选择劳动,选择信念,就能求生。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穷得只剩下希望。假如太现实了,把信念与希望也丢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家长,我就是这样想的,听我的话没错。等你老了,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
我还能怎么说呢,只是感到无边的悲哀。
所以当后来读到食指的《相信未来》一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读着读着,没读几句,我的嘴唇就变得黏涩沉重,泣不成声地读不下去了。
在青山村,还有一个人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她就是大队书记的母亲。她有严重的膝关节风湿病,走路一摆一摆的,又迟缓,又艰难。在我们回乡务农的那一段时间里,她也许是出于同情与怜悯,经常把家中的粮食偷偷地送给我们。那个时候粮食十分珍贵,可以说,粮食就是生命,然而她老人家把地瓜、蚕豆、年糕等重甸甸的物品接济了我们。她总是在天黑时分,把自己长长的围身布的下截向上转起来形成一个贴身的袋子,把这些东西装在里面,一幌一摇地给我们送来。我们每次都谢绝她的东西,恳求她不要这样,说要把东西送回去。但她总是抛下东西就走,说是她的一点心意,是瞒着他儿子娄书记,所以千万不能送回去。我们能说什么呢,只有违心地接受她的馈赠。
后来我父亲告诉我,大队书记的母亲一辈子都眷顾着他,呵护着他,因为我父亲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
“你有没有经常想念她?”我问父亲。
父亲难过地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半天,才说:“我学针灸除了替自己治疗疾病之外,也想帮她治疗风湿性膝关节炎。”
我父亲神色黯然,拼命地抽烟。
“那你有没有给她诊治过?”
“没有,一次也没有”父亲摇摇头,长太息以掩涕,沉默了好久,低声呢哝, “我去她家不方便,娄书记一定不喜欢。我只想她主动找我看病,但是她始终都没有来。”
这点,我能理解。记得他在一次次动员我学习中医针灸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有的人,我心里很想去帮她诊治,但我的身份不方便。你假如学会了中医针灸,那就好了,也可以了却了我的心愿。”当时我听不懂父亲话中的含义,也不想去问为什么。他这样一讲,我全明白了。
有一年腊月廿四夜,大队书记的母亲又偷偷摸摸地送年糕给我们。这个夜晚农村里每家每户都要祭灶王爷,所以我记住了日子。她和平时一样,一放下东西转头就走。但是,我看见父亲一下子拉着她的手,要她留下看病。她推辞了一下之后,真的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她的两个膝关节肿痛但是不红,下肢有明显浮肿。口苦口干,不思饮水,其它方面没有什么大的异常。父亲给她在膝盖后面的委中穴位刺血后拔罐,然后给她开了一张中医处方。父亲很少开方,一是生性谨慎,二是怕惹麻烦。他那天夜晚的处方可能在心里琢磨了好多时日了,开方的时候,脸上泛红,透露出少有的自信与满足。当时我把方子抄录了下来:
槟榔六钱,陈皮三钱,木瓜三钱,吴茱萸一钱,桔梗三钱,生姜三片,紫苏茎叶六钱,黄柏三钱,苍术三钱,茯苓六钱,防己六钱,薏仁六钱,六帖。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张鸡鸣散的加减方,治疗上述病症十分有效。大队书记的母亲有没有服用,以及疗效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我后来再把这个方子加二两生黄芪,使用于虚胖型下肢特异性水肿的病人,疗效非常的明显。
父亲是一个古诗词的爱好者,一说起新诗他都是鞭挞有加。然而奇怪的是,他的案头总摆着一本1939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艾青的《大堰河》,并在诗集的扉页上用毛笔小字写上“——挹海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十日 壶鎭安定中学”挹海是父亲的“字”,一生之中很少使用。抗战期间,杭州安定中学迁移到浙江缙云县壶镇上课,作为高中学生的父亲就购买来这本书,并一直珍藏下来,在文革中也没有被毁坏,真是一大奇迹。这本诗集我也反复阅读过几次,感觉到诗歌流畅浅易,并且蕴蓄着丰富的内容,诗歌中写出了诗人心中对保姆的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真切感情。然而没有进一步联想父亲为什么这样珍爱这本诗集。
人的感情真是非常的奇特,非常的复杂。父亲对大队书记的母亲的眷念竟移情于诗集《大堰河》,娄书记的母亲通过偷偷地馈送粮食来表达其内心的牵挂。
父亲与大队书记的母亲在特殊历史环境下的情感交流都发生在我们刚刚住进陈徳昌先生那里的那几年里,后来这种来往在我的记忆里就模糊了。也许她年纪越来越大了,她有病的双腿再也走不了那样远的路了。
回忆永嘉场青山村这些久违的往事,总会让人获得一种浓郁的乡土亲情,与此同时也免不了让人去思考构成那个年代种种荒诞现象的深层原因。
(娄莘杉整理)
选自《中医人生——一个老中医的经方奇缘》一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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