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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再续,书接上一回,上回讲到易巨荪一反常态在石栏杆上敲了三下,背手走开,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孟飞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想起来,易巨荪在后院品茶弄花的时候,经常会看《西游记》,书中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写到,菩提祖师在悟空的头上打了三下,猴王暗记在心,三更时分便去找菩提祖师传他法术。他终于明白了,易巨荪原来是让他三更时分去找他。
到了三更时分,孟飞悄悄来到易巨荪的书房。易巨荪早就泡好茶,在那里等他了。
易巨荪请孟飞坐下,开始说:“孟飞啊,我自幼跟随祖父学医,至今五十余载,圣人云‘述而不作’,我资质愚钝,一直只是重复仲师治病的办法来治病,并无任何创见。两年前,遇见了一个人,和你年纪差不多,也是南洋来的,他说他以‘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作为座右铭。我看他有医者的仁心,敏而好学,又与我志趣相投,便收他为徒。他说,在南洋,人们都是找西医看病,少数几个中医也是不懂得怎样用仲师的办法治病的。他要求我把医案记录下来,让他带回南洋去,于是我便不揣浅陋,写了这本《集思医案》,希望能集思广益。你来以前,他有事回南洋去了。回去之前,他说,他有位故人,不久就会来。我看你也是从南洋来的,而且略懂医理,想必你就是那位故人。”
孟飞听了一怔,怪不得萧遥也喜欢品茶弄花,这是他近年才开始有的爱好,原来那小子是跑这里志趣相投来了,现在又想把我也同化。此时的孟飞对易巨荪的这种用药思路还不怎么信服,这样照搬照套的办法就可以解决中医的疗效问题,甚至取得胜过西医的疗效?不过,看看以前没有西医介入的时候,中医是怎么治病的,也不是坏事。
他顺着易巨荪的话说:“我和您的徒弟是多年的挚友,常听萧遥提起广州有位很有临床功力的名医,十分仰慕,原来就是先生您。在南洋,真正会用仲师方药的人,确实已经凤毛麟角,晚辈还请易先生多多指教。”
就这样,易巨荪开始在烛光下给孟飞讲《集思医案》,他说:“今年经常外出看病,这医案只是写了一点,这些是我从癸未年开始,到现在十几年间比较典型的医案。”
他怕孟飞听不清楚,故意放慢语速继续说:“孟飞,你看这个病人,那是癸未年三月,那时我还在龙津桥设馆,没有搬到这边来。一个寄居在广州的福建人,他的妻子肚子痛,请了很多大夫,给她杂七杂八地用了很多药,一个多月了,都没好。后来请我去看,我看她整个少腹都胀满,疼痛,拒按,但小便通畅,也没有大便秘结。孟飞,你觉得应该用什么方?”
孟飞心想,这易巨荪是给我个下马威啊?腹痛拒按,那是急腹症了,没有辅助检查,也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怎么办?如果在他们医院,这种情况,谁还会想到吃中药啊。他犹豫了一下,说:“腹痛拒按,试一下大柴胡汤吧?”
易巨荪点点头,说:“你说得不错,这个病人,我们首先要看到的是少腹满痛拒按。但引起少腹满的原因就很多了。好像你说的大柴胡汤,那是‘往来寒热’,‘心下急’,‘心中痞硬’。我们现在讲这个病人哪有这些症状呢?”
孟飞问道:“难道是大承气汤不成?”
易巨荪摇摇头,说:“不对。这是瘀血作痛,我用桃核承气汤,两剂就好了。少腹满一证可以说是谓诸承气汤之共有见证。何以别之是否瘀结?在痛有定处而拒按。而且大便通畅自然此不是燥屎内结引起的,并非痞满燥实坚的大承气汤证。桃核承气汤是调胃承气汤的基础上加桃仁、桂枝,《伤寒论》第106条:‘太阳病不解,热结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当先解其外。外解已,但少腹急结者,乃可攻之,宜桃核承气汤。’再者小便通畅,也不是‘小便不利’的五苓散证,所以这是瘀结无疑。”
孟飞还没想过,这几条方之间有这么微妙的差别,此时他想起了抵当汤,于是问:“桃核承气汤和抵当汤不是都是治瘀结的吗?”
易巨荪的脸上现出了少见的笑容,他看着孟飞说:“孟飞,你对仲师的方药比我想象中要熟悉啊,怪不得萧遥反复跟我说,你是学医的好材料,一定要好好地跟你说说仲师的用药规律。仲师论蓄血以桃核承气汤及抵当汤主之,两方证有轻重之别。第124条:‘太阳病六七日,表证仍在,脉微而沉,反不结胸,其人发狂者,以热在下焦,少腹当硬满;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阳随经,瘀热在里故也,抵当汤主之’。桃核承气汤曰‘少腹急结’,抵当汤曰‘少腹当硬满’,两者亦当为轻重之别也。所谓‘急结’者,陈修园谓:‘但见少腹急结者,无形之热邪结而为有形之蓄血。’然对于‘少腹急结’之表现描述似仍未着边。桃核承气汤证乃介乎调胃承气及抵当汤之间。‘急结’者结而未硬也,‘硬满’者已触及硬块也。”
孟飞还是不明白,他问道:“易先生,蓄血不是还会有‘如狂’的症状吗?”
易巨荪答道:“诚然,蓄血尚有一关要之证乃‘其人如狂’、‘其人发狂’、‘喜忘’等相似症状,有轻重之别,‘如狂’轻,‘发狂’、‘喜忘’重,故前者用桃核承气汤,后者用抵当汤。但临床却未必定见此意乱神迷之症。如本案也无此也。余窃以为‘如狂’者,似狂不是狂,是否少腹急痛难当时,病人反复癫倒,呼号如狂而已。”
孟飞又问:“历代注家认为五苓散是膀胱蓄水,桃核承气汤是膀胱蓄血,您觉得这两方病位在膀胱吗?”
易巨荪答道:“至于蓄血之病位历来注家,见仁见智,我意不拘于膀胱,乃泛指小腹范围也。”
出乎孟飞的意料,易巨荪和他,一个是善用经方的一代宗师,一个是号称中西结合,但对中医缺乏信心的主任医师,这两个看似没有多少交集的人,在这微弱的灯光下,不知怎的,竟然越聊越投契了。大概是因为有一样东西是他们共同关注的,那就是疗效。
易巨荪又开始讲病例了,他说:“癸未年六月,河南(河南泛指广州的珠江之南的地方)永发店,店里面一姓陈的,妻子难产,第二天才生下来,恶露少,腹部胀大如故,小便甚难,大渴。其他大夫用生化汤治疗,腹满更加厉害,且四肢头面肿,不呕不利,饮食如常,舌红苔黄,脉滑有力,请我去诊治。这明明就是水与血结在血室,先下黄水,次下血块就会好了,处以大黄甘遂汤。”
孟飞吓了一跳:“易先生,新产妇您也敢用这么重的药啊?”
易巨荪听了这话,似乎有点失望,摇摇头回答:“家属开始也觉得此方过峻。我解释道,‘小便难知其停水,生产血少知其蓄瘀,不呕不利,饮食如常,脉有力知其正气未虚,故可攻之,若拘泥于胎前责实,产后责虚之说,延迟观望,正气即伤,虽欲攻之不能矣。’家属听信了我的话,同意以大黄甘遂汤治疗,故获效。《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妇人少腹满如敦状,小便微难而不渴,生后者,此为水与血俱结在血室也。大黄甘遂汤主之。’仲景用甘遂,一为大陷胸丸及汤治水热互结之结胸。一为十枣汤治‘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之悬饮,水在心下胸胁。一为甘遂半夏汤治留饮心下续坚满。一则为此大黄甘遂汤矣。此方治产后水血互结,与阿胶同用,更适合产后之躯,尤应注意者十枣、陷胸之用甘遂,或与硝、黄同伍,或芫花、大戟三药齐进,且均作末或丸,下水之力尤峻。相对而言大黄甘遂汤入煎剂,谅不为峻也。”
孟飞听了易巨荪的解答,脸一下子红了,自己对仲景方的认识太粗浅了。
此时,易巨荪翻动着他的《集思医案》,继续说:“孟飞,我再给你讲一个急下存阴的病例。仲师有阳明三急下,少阴三急下。你看这个病例,丁亥五月。先前我不是说,那时我还没搬到这边来,在我的祖居,龙津桥二约,有个姓何的邻居,他的婢女,下利日十余行,其色纯青如菜叶,心下痛,口干舌燥,渴饮热水。这是少阴君火亢极,又得厥阴风木相助,木火交煽,故下利色青,水不敌火,故引饮自救,病不关阳明,故喜热水。这是热结旁流,少阴有三急下症,此居其一,稍缓则真阴竭矣。《伤寒论》第321条‘自利清水色纯青,心下必痛,口干燥者,急下之。宜大承气汤。’若不急下,釜底抽薪,而用养阴增液,恐救不胜救,随增随亡而已。其实各症俱全又未必须求助于脉。而腹诊尤当重要,下利日十余行其色纯青,又有心下痛,按其腹必硬满,便是可下之证矣。先予大承气汤一剂,后用黄连阿胶汤二剂收尾,清余热养阴血,痊愈。”
孟飞想:“以上这两个病例都是体虚之人,急需攻下,这一攻一补的掌握,确实不容易啊。当年自己看曹颖甫的《经方实验录》的时候,不就是被曹氏在临证时对可下不可下的准确把握所折服。如果不是深谙仲景用药之道,如果不是早已对标本虚实了然于心,怎么敢用这样的峻药。不是易巨荪、曹颖甫这样的经方大师用药过峻,是像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没有认真去读懂仲景的原意,明明在当用这些方的时候,也不会、不敢、不愿用这些方,还用‘南人无伤寒’,‘古方不能治今病’、‘桂枝下咽阳盛则毙’,‘承气入胃阴盛则亡’,‘若是他人母必用白虎汤’的谬论安慰自己。”难怪易巨荪会失望地摇头,孟飞此时感到非常的惭愧。
“我们再看两个简单一点的病例吧”,易巨荪似乎看出了孟飞的心思,看了看他,继续说:“甲申年六月,还是我们上面说的那个河南的永发店,经常在永发店出入的李木匠,他的妻子恶寒发热,没吃药就好了。后来变成腹痛,渴欲饮水,水入则吐,大小便不通。你说这是什么方?”
孟飞答道:“腹痛,呕吐,大小便不通,这次应该承气汤之类了吧?”
易巨荪说:“大小便不通也不能一味攻下,这是水逆证,《伤寒论》第74条‘中风发热,六七日不解而烦,有表里证,渴欲饮水,水入则吐者,名曰水逆。五苓散主之’。 脾不转输,故腹满痛,不输于上渴饮而吐,不输于下故二便不通,法宜转输脾土。处以五苓散,一服痊愈。此方除了治疗我们刚才说的‘水逆’,还可以治疗痰饮引致的眩晕。你看痰饮篇就有‘假令瘦人脐下有悸,吐涎沫而癫眩,此水也,五苓散主之。’世人只记得五苓散是治疗小便不利之剂,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停了一下,问道:“再看这个,甲申年十月,西关锦龙南机房潘某的妻子,少腹痛,每腹痛甚则脉上跳动,气上冲不竭,苦楚异常,月余不效。你觉得该用何方?”孟飞心想:“自己曾经怀疑易巨荪不辨证,机械,其实是自己学艺未精,自己辨证哪有易巨荪细啊。以前自己觉得“医者意也”,辨证论证是中医的精粹,如果像易巨荪这样刻板的什么症就用什么药,和西医就没有区别了。但是现在经易巨荪这么解释,才知道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中医的证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并不简单。《中医内科学》里的方,在临床上使用,针对性不强,这是使很多后学者对中医缺乏信心的原因。”。 他想起了萧遥的话,经方派的医生是“按照张仲景的组方用药原则治病。用仲景的方治疗与这个方的各条条文描述的临床特征相对应的病”,开始明白,其实仲景描述的每个症状群本身就已经蕴含了自己特有的病机。说到对《伤寒论》的方的熟悉程度更远不如这易巨荪了,他现在问的这个病例应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虚证的腹痛,应该是小建中汤吧?”
易巨荪道:“这回差不多了,不过这是奔豚。处以桂枝加桂汤一服,茯苓桂枝甘草大枣汤一服,痊愈了。此案与上案,全在医者熟稔仲师条文,否则视若无睹。假若遇‘渴欲饮水,水入则吐’以为是一般胃气上逆之吐,而妄用降逆止吐,是必无效。或若此例,腹痛月余不愈,前医必是理气止痛方药杂投,故而耽延。夫奔豚一证,‘从少腹起,上冲咽喉,发作欲死,复还止。’症似苦楚异常而非复杂,治亦非难,全在医者识证识药与否。仲师治气上冲,必赖以桂枝。仲师自第16条设定‘气上冲者,可与桂枝汤’,仅用桂枝三两。又如第65条只是脐下悸,欲作而未作奔豚之时则用桂枝四两之苓桂甘枣汤。若奔豚已发,‘气从少腹上冲心’则用加桂汤桂枝五两矣。视证之轻重而增减。本案用桂枝加桂汤一剂后,病已减,故退而用苓桂甘枣汤也。再看桂苓五味甘草汤,此方亦有桂枝,主治:‘气从少腹上冲胸咽,手足痹,其面翕热如醉状,因复下流阴股,小便难,时复冒者’,此证与前面几个证相比虽同是‘气上冲’,但‘其面翕热如醉状’故加用五味子。由此足见仲师辨证之细也。你刚才说当用小建中汤,小建中汤为桂枝倍芍药加饴糖,此方专为虚证而设,除治腹痛外亦治‘悸’、‘气上冲’,如第102条‘伤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烦者,小建中汤主之。’所以我说这回差不多了。”
易巨荪问孟飞:“孟飞,你听了这些医案,有什么感想?和你们南洋的大夫看病,有没有什么不同?”
孟飞说:“南洋因为受到西医的影响,其实很多中医都是按着西医的思路去治病,像您这样真正用中药治病的大夫已经不多,如果您的这些医案能传到南洋,那可是南洋百姓之福啊。”
易巨荪对他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满意,又问,“听了这些医案,你可知我讲的‘按着仲师思路,用仲师的办法治病’,是什么意思?”
孟飞吓出一身冷汗,易巨荪这是在考他呢。他名医是见多了,但是像易巨荪这样在临床上这么执着,又对《伤寒论》有这么深入研究的一代宗师,他还未曾见过。怎么回答好呢,平时每次面对提问都游刃有余的他,这次显得有点胆怯,他怯怯地答道:“易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的意思就是将临床所见的症状与仲师的方相对应。这样辨证用药,并不是刻板的,其实仲师的每条条文,每个方都已经蕴含了自己独特的病机。113方,398法,每个方、每个证都不一样,如果能按仲师的原意用好了这些方,中医的疗效就可以得到保证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熟稔仲师的条文,否则见到那些临床症状也只能是熟视无睹。”
易巨荪这次对孟飞的回答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点点头,说:“孺子可教也。孟飞,记住了,如果没有读懂仲师的原意,随便用药,那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而这仲师的原意,就只能在《伤寒论》里面才能找到。”易巨荪说完,拿出了他那本赵开美小字版的《伤寒论》递给孟飞,就走开了。
孟飞又开始纳闷了,这一代宗师,三更半夜特意把我叫来,不把他的《集思医案》传给我,怎么传给我一本凡是读中医的人都看过的《伤寒论》,到底有什么寓意呢?“仲景的原意,就只能在《伤寒论》里面才能找到”,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一夜后,孟飞开始觉得,易巨荪确实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好医生。但是,他对这种与主流格格不入的辨证思路,还是有所保留,这种辨证思路如果是在21世纪,在他们医院,绝对会遭到很多非议。而且,用中药治病只有在过去这种迫不得以的情况下,中医在医学领域不过是一个陪衬而已,学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他多想回到21世纪,回到他的急诊科,插管,吊针,用呼吸机,顷刻间救人于垂危之中。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到自己在指挥抢救,仿佛听到监护机滴滴滴的声音。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天天背诵《伤寒论》的条文来打发时间。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医庐外面传来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师傅,孟飞兄,我给你们送茶叶来了”,这是萧遥的声音,他怎么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