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中医》

衡阳唐亚军

《孔中医》

乡村集镇中医“孔中医”店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店名是潦草的字体，那个“孔”字，写得象繁体的“龙”。有人问过孔中医，他也解释过好几回，但乡下人还是看不懂。

这个并不大的一个房间，正对门的墙壁上，层层叠叠的了挂着一些“手到病除”、“妙手回春”一类的锦旗。靠墙的左边，是一条长凳子和一些小板凳，靠右边墙的药柜，上上下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中草药，随便用不同色的老旧塑料袋兜住的。柜子最上边是一些瓶罐，外边贴着药名，里面就是药粉了。

不大的问诊桌上，铺着掉了皮的蒙皮，油乎乎的。桌子右边支楞着一只老式血压计，随手放在一堆翻的很破旧医书上，左边是一个破的开口的脉枕，仿佛搭过很多病号的脉了。后边是一把老藤条椅，看样子，也只能是孔中医这样的身形方能坐的安稳，其他人坐上去，怕是一定会摔倒。

村里和隔壁村里的人，遇着赶集的日子，特别是快到将要散集的时候，每每喜欢到孔中医的店子里坐坐，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所以，来瞧病的多是些老年人，大抵没有一些阔绰。

不赶集的日子里，他的店子门口，偶尔停放过几辆小车，象是城里人。曾经见过一个富太太，皱着眉头看着店名，然后款款踱进店里，慢慢地坐下，请他看病。

几前年，我就在对面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有钱的主顾，就在外面做个小门童。外面的大爷大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酒店门口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但只要看到孔医生打开他的门店，坐在店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医生是这附近唯一下巴留着胡须的人。他身村一般，青白脸色，时常皱着眉头，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他有时穿着象征着医生的白褂子，可是又脏，似乎十多年也没有洗。

我有空时，也常到他那坐坐，闻闻药香。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说着教人半懂不懂的中医。

因为他姓孔，也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但我还是尊称他为孔医生。

有回赶集，孔医生到店晚了，门口居然围了不少人。远远的看着他往店里来，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只顾低头默默的开卷门的锁。

他们进了门，各自找凳子坐了，没找着的就站着。接着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治坏人了吧!”

孔医生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上眼见你给人治咳嗽，把人治进医院抢救了，追着打。”

孔医生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医家外不治癣内不治喘……他这是老毛病了，不听话!……中医的事，有些事是清楚的”，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怪病皆责之于痰”，什么“百病皆因痰作祟”“者乎”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医生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其他营生；在镇子里天天转，老店主见到他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于是收了他做徒弟，幸而他写的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切切药，换一碗饭吃。老店主进城后，他便接手经营。

他与老店主有一样不同，便是好读古书，《成无已注解伤寒论》看的封面都没了，里边的书面也用透明胶粘了好几页，简直要支离破碎。

去年，曾经有个城里来的人，坐不到几分钟，差不多把他唯一的桌子给掀了去。好多人围着看。只听到有人大声在喊“我昨儿检查肝功能，一切正常。然后，你说，西医的肝，不是中医说的肝。得，我让你说说中医的肝，你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我问他，你知道他怎么说？啊，是也不是我的肝呢，这不混蛋嘛”。

接着又晃动一张白单子，“说我胃有问题，这我承认。我的肝也有问题，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昨儿刚刚检查肝功能，一切正常。”

孔中医这人平时不坏。众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说辞，“孔医生治好了我们很多人，他啊，是书读多了，脑子烧坏了”，差人将两个人支开点距离。

孔医生几乎是瘫坐在藤椅上，脸比平常更清白一些了。

“我是城里人，怎的就该受他忽悠我！”“我挣钱也不容易，就该来骗我？他目的是什么呢？想多挣俺的辛苦钱嘛，是不，乡亲？”

那天，城里人把他给告了，卫计委的人，其实都知道，装着样子问，“老孔，你当真认识中医么?”

孔医生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道，“你怎的连半个执照也没考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

掌柜也是城里人，每每撞见了孔医生，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孔医生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又在大饭店……我便考一考。茴香的茴字，怎样写的?”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医生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哪怕是自个做凉菜，也要用。”

我暗想，谁家没有一些茴香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孔医生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右手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自己的左手，点头说，“对呀对呀!……茴香，干姜和花椒，都是温里药，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医生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医生也喜欢喝酒。诊桌上放一包生花生，喝那种自己泡的酒。只有喝了点酒，他的脸色才渐渐复了原，有点浸红，显得很快活的样子。

有几回，放学的孩子也到店铺里，热闹的围住了渴了酒的孔医生。他便给他们指着药认识，这是什么药，那又是什么药。末了，还打开他的罐子，给小朋友一些龙眼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孔医生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罐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还想吃的，要背一首歌决才行”，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医生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粉板，忽然说，“对面孔乙己长久没开门了!”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老主顾接着话，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进局子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非法行医了。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自己到县医院里抢病人去了。说是治不好，不收人钱，人家的病人，这样可以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吃官饭去了呗。”

“后来呢?”“ “怎样?……谁晓得? 这把年纪，许是要死在里边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对面门唰的一下拉开了。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医生便在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隔着街笑着对他说，“孔医生，你这是又非法行医了!”

这回，孔医生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一回是不看了，打死也不给人看病了。”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他在店子拿了几包衣服，喝了点他的药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把店门锁上了。

没过多少天，就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将里边的东西当垃圾一样清理了。那些藏在柜子的医书，散落一地，大约是给收破烂的了。龙眼起了霉菌，一颗颗的被扫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医生。到了年关，掌柜 “孔医生又非法行医，进去了!”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好象在外地非法行医”。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反正，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和大家听说的一样，孔医生这回，终于是自己给自己治死了。

中医疑难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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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些内涵。

bobobop815

可悲、可叹！

衡阳唐亚军

中医，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