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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小说中医》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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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1 11:4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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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第三回  妙改方巧改方改如不改  重开方又开方开犹未开
  與治療急性病的重在逐機善變相對,治療慢性病重在定力與持重,需要守方,而守方需要技巧。本回張老師結合病例,向青禾談了如何培養定力的方法,及如何守方的技巧。欲知是何方法,何技巧,請看本回分解——

  青禾將處方抄完遞給張老師,看著桌上的病歷排擺的次序,正要喊下一個患者,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放下一本病歷。青禾立即被這手吸引住了,這只手如同自己臨摹過的仕女畫上的手,活脫脫就象照著那畫長就的。青禾不由順著手臂看上去,卻見一頭青絲飄動——這人已轉身向門外走去。青禾又向下瞧,依次掃見粉頸、削肩、柳腰——這身材也像是按著仕女畫拓印的。見她走到門外的候診椅上坐下,細眉微蹙,神情抑鬱,落落寡合,頗有幾分病態美。
  又過了一會兒,幾個復診的病人處理完,輪到了她診病。
  在張老師爲她診脈時,青禾大致看了她的病歷,名字叫淩宇,28歲,患的是肺結核,對抗結核藥不敏感,屬於原發耐藥者。已經復診了七八次。
  “張大夫,”淩宇等張老師診完了脈,說:“我可是您老的追隨者,您在學院醫院時我就追隨您,您來到名醫堂,我又緊追著登堂入室——您看,除了您的影子,誰還比我忠實。”
  “病跟你不舍,你追我不放。”張老師笑笑,“看什麽時候咱們能將那個‘忠實’追隨你的病甩掉,讓它望你莫及。”
  “現在應該是已經把病甩得更遠些了吧——我感覺比原來強多了,腹瀉也輕了,痰吐得也少了,也能吃點了——您總是精心地給我調方。”
  “那我就再針對病情給你調調方——好,看看舌苔。”
  舌苔薄白稍膩,舌質偏淡。
  張老師又問了問病情,就開了方,遞給青禾,讓抄在病歷上。
  青禾邊抄,邊與前次的處方對照,雖然似乎覺得有些蹊蹺,但未及細想。抄完遞給淩宇,她接過藥方、病歷,道聲謝,邊看邊出去了。
  *      *      *
  下午,在研究室。
  “張老師,”青禾想到上午的事,說:“上午那個叫淩宇的,復診七八次,調來換去,還是不離參苓白術散,我看可以服成藥,彼此省事。”
  “對於別人或許可以服成藥。而對於她,就得吃湯藥,還得次次調方。”
  “噢,爲什麽?”青禾心想,這人出衆,事也出格。
  “她是農學院淩教授的獨女,在外地工作,前些時得了肺結核,在當地治療效果不理想,這才回來治病。淩教授領她來,我看了在外地治療的病歷,西醫倒是常規化療,沒什麽可挑剔的。由於西藥耐藥,於是又吃中藥。可是那位中醫只知一味的清熱滋陰,一個百合固金湯,一直吃了一月多,也不變方更藥,結果轉成脾虛濕盛,肺氣也更虛了。”
  “這大夫雖知方而不達變,只屬中下之工也。”青禾評判道。
  “淩教授說他這女兒,自小即孤僻善感,體弱多病,敏感多疑,有幾分病態美,同事們都戲稱她是小黛玉。沒想到說得她當起真來,以黛玉自比,一會自哀自憐,一陣又孤芳自賞。《紅樓夢》她看了無數遍,版本也越看越專業,現在研究的是影印的脂硯齋批本。說到此,淩教授連連歎氣,說版本越看越專業,他不反對,可這人也越來越相象,現在把肺病也‘學’到身上了。”
  “她這是生理、心理、病理全方位的複製。”青禾說,“不過病理上病象證不象,雖然都是肺癆,黛玉陰虛火旺,當吐黃痰紅痰;淩宇脾虛濕盛,該吐白痰稀痰。”
  “淩教授特別叮囑,給她看病要充分考慮她的心理。她本來生性多疑,心細如發,病了之後,這種疑心隨病情更加滋長,總是懷疑醫生敷衍她。前一個醫生的原方照抄,又加重了她的這種心理。以至於前些時淩教授介紹她找我來看病之前,她追問要給她看病的這個張大夫,是‘論病細窮源’的張太醫?還是鬧出人命的胡庸醫?是禦醫王濟仁?還是鈴醫畢知庵?淩教授爲了讓她來看病,只得開玩笑說我是‘論病細窮源’的張太醫,是受曹雪芹派遣,特地從《紅樓夢》中出來給她看病的。在現實生活中,酷似《紅樓夢》上人物的,也就是你和張大夫兩個人了。來了之後,我也只好冒充張太醫,診脈後摹仿張太醫爲她‘論病細窮源’,說:‘看尊小姐這脈息,左寸細,左關細弦,右寸細而無力,右關濡而無神。病原爲陰虛之證,有低熱,口幹,咯吐黃痰之症。後因服滋陰藥過甚,傷及脾胃,脾虛濕盛,而脈見濡象,這應著食少、腹瀉、乏力、吐白痰之症。右寸應肺,肺原爲陰虛,陰血虛少不能充盈於脈道,故見脈細,經服藥後陰虛雖緩解,但因脾虛食少,肺臟失于水穀充養,致肺氣虛損。肺主皮毛,體表不固,可能時時自汗,汗出之後,氣隨汗泄,更加乏力,不能鼓動血液,故脈又無力。左寸細,是脾胃不健,不能生血以養心。心血不足,血不養心,可能睡眠欠佳。左寸細弦者,肝疏泄不利也,應著小姐鬱鬱寡歡,多思多慮。’她聽後,引用《紅樓夢》上秦可卿貼身婆子的話,說:‘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又問我如何施治,我說適用‘培土生金’之法,她又讓我解釋這治法。”
  “老師,您先喝茶,讓我借這機會復習復習培土生金之法。”青禾將茶杯遞過去,“人體臟腑之間互相影響,治療上可以利用這種關係。按五行生克關係,脾屬土,肺屬金,土能生金,故脾爲肺之母,肺爲脾之子。肺氣虛損,就可能影響脾臟,而導致脾肺兩虛,出現食少瀉泄等症。治療上可按‘虛則補其母’的原則進行治療。通過健脾,使脾健運,增食止瀉,於是肺也得到水穀充養,咳嗽吐痰等肺系症狀也會減輕。這種通過補脾而治肺的方法,稱爲‘培土生金’。”
  “嗯。”張老師放下茶杯:“由於她這心態,醫生開方時,她總是緊盯著醫生的筆尖。看看她的眼神,你會感覺拿筆的手都承受著她眼光的壓力。”
  青禾想,當時自己是與她一同看張老師的筆尖,沒留心看她的神情,下次爲她抄方時得感受感受她這眼光的壓力,究竟達到多少kPa。
  “所以老師每次都給她調方,還親自開方。”
  “雖然一方面調方照顧了她的心態,但是另一方面還要守得住咱的效方,才有利於治療。”
  “那這兩難的事如何處理呢?”青禾雖然似乎悟出了什麽,但尚朦朧,所以還是想聽老師如何說。
  “那就得改藥不改方,換藥不換意,調方不調法,更方不更義——也就是說調換藥物後的處方,藥物雖然可能未必一致,但仍能體現原方的立法意圖——此即所謂‘醫者意也’,藥雖頻頻變更,但其藥其方,仍是以此意統之,以一意貫之,所以仍然可稱爲某某方。”
  “如果是針對淩宇這個具體病例,就是還要體現出培土生金之意。”青禾領悟。
  “對,這樣才能達到調方與守方的統一。”
  “那麽具體怎麽調方呢?”
  “既然換藥不改方,那麽所換進之藥就得與調出之藥相近、相似、相仿、近似、類似——就參苓白術散來說,可以用橘紅換陳皮,砂仁改蔻仁。”
  “上午老師是以蒼術易白術,薏仁替芡實——當時我就覺得蹊蹺,似乎沒有必要調這方,調了近於不調,現在我明白了。”
  張老師道:“就這樣,隔上幾付再調回來,讓她覺得次次都調了方。”
  “這就象寫詩詞作對聯,爲了避免重復,就在同義詞、近義詞中選詞。寫作要掌握辭彙,開方要熟悉藥性,才能運用裕如,遊刃有餘——哎,剛才老師說‘可能未必一致’,我怎麽覺得應該是‘必然不一致’既然調換了藥,與原方如何一致?”
  “這就是調換藥名而不改藥味以達一致的方法。”張老師說:“現在提倡處方藥名規範化,雖然利大於弊,但利中畢竟有弊。要不然,就可以拿藥物不常用的別名,來替代規範的藥名,如以‘兒草根’代替山藥,用‘山連’取代白術,拿‘賽佳香’替換砂仁等。”
  “那這個方法更好了——不過藥房的調劑人員也得配合,要是他們也不明白是什麽藥,讓病人回來問大夫,豈不是弄巧成拙,穿幫露底。”
  “是呀,爲提高療效,各個環節的人員都要提高業務水平。”張老師說,“《中國中醫藥報》上有篇名爲《兩張藥方》的小小說,寫徒弟開方雖好,而病家將信將疑,於是老師就用藥物的別名將徒弟開的方又抄一遍,消除了病家的顧慮。病家病癒後前來致謝,老師才道出真象。”
  “那這位老師是表面改而實質未改,藥名調而藥物不調,可謂不調之調,盡得其妙。”
  “其實剛才所說調呀、改呀、換呀、更名呀、代替呀,方法雖多,其本質無非是萬變不離其法,百調不改其意,達到治療慢性病有方有守的目的。”
  “哎,老師,”青禾心中一動,“我忽然覺得這樣似乎有戲弄愚弄病人之嫌。”
  張老師想想說:“單單從方法層次上說,似乎有此種嫌疑。但從目的上說,是行善而非行騙;從方法上說,也是藝術而非騙術。與病人的最終目的是一致的。例如動手術,病人必然要求醫生用麻醉劑‘愚弄’自己的感覺神經,別使自己對疼痛知道的那麽清楚,感受的那麽真切,最好一概無知。”
  “按老師的推論,這種調方的方法,算是一種精神或文字的‘麻醉劑’吧,與戲弄愚弄有本質區別。”
  張老師一笑:“要說戲弄愚弄,清廷太醫糊弄滿清皇帝貴族,才是戲弄愚弄。”
  “糊弄皇帝可是欺君之罪,太醫的膽子也夠大了。”
  “這也是被逼出來的無奈之舉。”張老師說,“給皇帝貴族看病,就象考試一樣,數位太醫雖一同診病,但分別開方,不准交頭接耳,互相通氣。如果開的方大致相近,則還罷了;如果相差得多,可能就有麻煩,或許要腦袋搬家。”
  “那這太醫們還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青禾道:“老師曾說過,這中醫是非標準化醫學,對同一病人開不同的方是難免的事呀,這不是要命嘛。”
  “所以這太醫們開出的方,或許就是給自己填寫死刑判決書。無奈之餘,爲了自保,只得作弊。”
  “如何作弊呢?”
  “太醫如何作弊且放下不說,先說你們學生在考試時如何作弊,如何互通資訊——排除遞紙條之類的方式——我可是知道一二喲。”張老師笑著看著青禾。
  “那主要是選擇題,主要靠眉目傳情。閉右眼是A,閉左眼是B,閉雙眼是C,撅嘴是D”青禾說著,口眼配合,一陣忙活。“難道太醫們也使此招?”
  “有皇家的人跟著‘監考’,老是擠眉弄眼的,有失太醫風度,豈不招疑。搞不好要被辦個大不敬的罪。”
  “既然能混上太醫,那必然有高招,或許我們學生也能借鑒,古爲今用。”
  “據傳是衆位太醫公推出一位年高術高者,看他手指拈紐扣的動作開方。”
  “手拈紐扣作沈思狀,當然比擠眉弄眼隱蔽,不致引起懷疑。”青禾低頭看看自己上衣的拉鏈:“不過由於拉鏈等替代物的衝擊,現在紐扣正在逐漸喪失在服裝上的陣地——此法不太好借鑒。”
  “大致是以上衣紐扣分臟腑,”張老師拈扣比劃著,“第一個紐扣是心,第二個是肝……依次類推;右手拈紐扣爲補,左手拈紐扣爲瀉。右手拈第一個紐扣,即是用補心之法,左手拈第二個紐扣,表示用瀉肝之法……餘可類推。大概用第幾個指頭拈,也有講究。”
  “我推測,他們可能還有協定處方。”青禾說,“老師曾說過,抽象的治法難定具體的方藥,不協定一下補腎用什麽方,補脾選那幾味藥,可能難以統一。”
  “這也有可能,不過據傳他們多用太醫吳謙等人編的《禦纂醫宗金鑒》上的方,因這是皇上欽定的,不能反駁。”
  “這豈不是作繭自縛。”青禾紅唇一抿。
  “作繭自縛的還在後面,”張老師說,“還規定復診時,不能用原方,但又不能多改。”
  “那這是逼著太醫們有守有變。但如此的刻板,如果遇上不必變,或須全變的情況,豈不誤事。”
  張老師說:“作繭自縛的結局常是自吞苦果。”
  “看來如果外行非要領導內行,那逼得內行只得愚弄外行。”青禾說。
  “由於兩方的知識結構、專業資訊的不對稱,內行愚弄外行比較容易。所以說醫生與教師類似,都是良心活。要格外講究職業道德,自覺自律。”
  聽到這青禾問:“我好象聽說五幾年有關於內行領導外行的爭論,是怎麽回事?”
  “當時有些知識份子,不滿意被工農出身的大老粗幹部瞎指揮,於是提出外行不能領導內行。而當時的領導人爲了維護自己的部下,針鋒相對,說‘外行領導內行是個規律’,並舉例說,他本人不會打山炮,開飛機,照樣指揮三軍得勝。”
  “那他舉這種例子是偷換概念,”青禾說:“將指揮內行的概念改換成能夠具體操作大炮、飛機的人員。其實指揮炮兵與空軍的內行,是瞭解這兩個兵種的戰略戰術作用的人員,而未必非要是會熟練操作、保養大炮與飛機的人員。正象一個軍艦指揮員,未必能夠精通艦上數百個崗位的工作。”
  “當時有些大老粗幹部,是粗得連他領導的工作是個什麽性質,什麽特點都不知道的。例如,有一個領導作家協會的幹部,對作家進行軍事化管理,讓作家們早晨列隊,正步走到各自的房間,立正站在門口,由他喊‘向左轉,進屋’的口令後,進屋寫小說。”
  青禾笑得肚子都痛:“這跟趕母雞進窩下蛋有什麽區別!”
  這時電話響了,張老師接聽後說,淩教授介紹他同系的周教授來看看病,馬上就到。
  放下電話,張老師端杯喝茶,青禾也不作聲,像是在細細反芻剛才的談話。
  果然,周教授如同司馬的兵,來得挺快,說到就到。
  門開處,周教授匆匆走進來,青禾注意到他下半截褲腿似乎有些異樣。
  坐下後,張老師對周教授說:“趕得挺急呀,歇歇氣再診脈。先說說有啥毛病。”
  “有啥毛病?”周教授濃眉一皺,馬上又舒展:“我這還真是‘毛病’——堅決執行毛主席指示得的病。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時,偉大領袖毛主席發指示:‘農學院辦在城裏面,真是活見鬼,一律搬到農村去。’他這革命偉人一張巨口,一揮巨手,全院千把口子一窩端,被遣送到了農村。我這助教也沒法助教了,只能助農務農,隨著農民一塊種稻子。當時我對革命事業虔誠得很,總是痛恨自己出身剝削階級家庭,原本先天不足,只得後天補償。爲了徹底改造思想,與剝削階級徹底劃清界線,我比當地的農民幹得還歡,整天泡在水田裏,累了就睡田邊的窩棚裏。”
  青禾邊聽邊看邊想:涉水著涼,居住卑濕,濕邪入侵,陽氣受損,大概是腿部遭寒濕之邪。這周教授的褲腿,從褲褶的形態走向看,不是縱向而是橫向。若用白描來畫,曹衣出水,吳衣當風的描法,斷不適用,因這不是飄逸那一路。用現代陝西畫派某畫家的稍嫌笨拙的描法倒是很適合。他的腿……
  還不等青禾推出結果,周教授就自揭謎底,拉起了褲腿:“你看看,我這小腿長年從裏向外冒涼氣,遇寒氣冷氣還出冷汗——這就是在那時改造思想的收穫,思想還沒改造好呢,肉體卻被改造壞了——搞點東西包包還好些。”
  這使得青禾超出希望的失望——因她自以爲馬上就要推出與之相似的結果。
  接著兩人又診了舌與脈——舌質暗淡,舌苔薄白;脈沈細兼澀。
  “青禾,從中醫角度看,周教授這病的因果關係十分明確,辨證相對簡單,你先辨辨看看。”
  青禾點頭:“周教授是涉水過久,加之久居濕地,以致寒濕之邪侵入肌腠。寒濕均爲陰邪,二者都容易傷損陽氣,陽氣受損,不能溫煦肌膚,所以怕冷、冒涼氣;氣虛不能固攝汗液,所以出冷汗。寒性凝滯,濕性粘膩,可能還使血脈不暢。舌象、脈象也支援這一辨證。”
  張老師點頭道:“嗯,基本可以。我看可以用溫經散寒,化濕通脈之法。用炮附子20g,桂枝10g,溫經通陽;秦艽12g,威靈仙10g,祛除寒濕;以赤芍15g,丹參20g,水蛭10g,活血通脈;加白芍15g和血;再開川牛膝15g,引諸藥下行——附子注明另包。”
  張老師轉對周教授說:“您先吃六付吧。你這病時間長了,積重難返,沒個十付八付的,怕不會好。”
  “別說十付八付,就是十八付、八十付,我都能對付。”周教授說,“我這個人有點子愚忠,我常常想,我不是爭當領袖的料而是甘當群衆的人,我的願望就是找個好領袖,堅決擁護。當年對於文化大革命的錯誤路線,我都能發自內心的堅決執行,以至於得病,何況對您正確的治療方案呢。”
  “正確不正確,還得看療效。”張老師叮囑:“您吃完藥就來復診,有什麽情況及時來電話。”
  青禾想到周教授前面的話,說:“這文革中史無前例的稀罕事還真多,‘吾生也晚’,沒能躬逢其盛,真還是有點遺憾。要是按那種農學院就得辦在農村的邏輯,外語學院就得辦在外國,石油大學應該辦在油田,軍事院校必需辦在戰場,海洋大學就得漂在‘海上’而不能賴在‘上海’,那天文系也只能在‘和平號’空間站上開課了。”
  “這空間上還好挪,可時間上如何移?”張老師問,“歷史系總不能辦在古代吧?咱這學傳統醫學的,難道要在唐宋元明清這些傳統社會上課?”
  “顧名思義,我看有兩所大學最符合這種邏輯——北京大學辦在北京,師範大學辦在師範。”青禾說。
  周教授說:“當時舉國上下都被狂熱的革命思潮裹挾,難得有正常的思維,冷靜地進行思考。現在想想實在是荒謬,才‘真是活見鬼’。那農學院當初開辦時,你老人家爲何不指示直接辦在農村,爲啥直過了十多年才醒過來神兒?這道理、這邏輯怕沒必要想十幾年才想通吧?來回搬家挪窩,豈不是窮折騰,折騰窮。”
  張老師道:“這種邏輯將農業大學混同於農業大隊,不明白大學首要是教學機構,選址要有利於完成教學任務。作爲一個大學,總要選資訊密集,交通便利,設施完善,人才集中之地辦——只有城市才能達到這要求,當時農村的環境,並不利於教學。”
  “還教什麽學呀,當時教授都打倒了,學生也罷課了,教學就癱瘓了。”周教授說,“對,教學上還有點事,我就告辭了。多謝多謝。”
  “這藥方裏有一味附子,已經注明另包了,煎藥時,將這另包的附子用水先煎一小時,再將其他藥放進去煎。”張老師交待。
  周教授看看方點點頭,匆匆去了。過了二十多天,周教授第三次來復診,青禾從褲褶推斷,他仍舊裹著腿。
  與前兩次復診一樣,舌脈症狀並沒有什麽明顯變化,於是仍是原方照用照抄照拿照煎照服。周教授倒沒有說什麽就走了。張老師也好象對此也已在意料之中,泰然自若。而青禾卻有些沈不住氣,但又不好直問張老師這方爲何還不起效,於是就旁敲側擊:“周教授還真是忠心可鑒,不像那個淩宇疑心重重。”
  “所以對淩宇,取效也須要更方;而對周教授,不效亦不必要更方——不過我看你信心有點動搖,是不是?”
  青禾的想法被老師看透,白臉上透出紅暈,索性直言:“西方有句話:‘別亂改叫座的劇本。’淩宇服方有效,可謂‘劇本叫座’,可以似改而不改,改方不改法。可給周教授的這‘劇本’,‘演’了這麽長時間,好象還沒有‘叫座’哩。”
  “雖然還沒‘叫座’,但是也沒聽人‘叫倒好’呀。”
  “‘叫倒好’?”青禾一時不解。
  “對,你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張老師用食指點點她。
  “細節?而且還是重要的?”青禾腦子一陣急轉,心想自己學過美術,對形象敏感,對衣褶的走向都那麽留心,是忽略了什麽細節呢?
  “這方子溫陽通脈,附子爲君,大辛大熱,但周教授服了近三十付卻毫無上火之狀——這情況你注意到沒有?”
  青禾恍然大悟。旋而想自己爲何總習慣於美術式的觀察而不能擺脫,不是注意淩宇的手形,就是注意教授的褲褶,雖然這也有助於觀察病人,但與張老師的觀察取向,所注意的細節相比,簡直有隔行之嫌,注意了皮毛末節,放過了重要資訊。
  正想著,聽張老師又說:“你考慮考慮,這情況說明什麽?能不能成爲守方的理由。”
  “這說明,”青禾感謝老師給自己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周教授的陰寒之氣太甚,大辛大熱的藥雖然服了不少,但有寒寒當之,所以並不上火。他陽氣虧欠太甚,雖然服了近三十付藥,但也未能將這虧空填平,所以尚無療效。我想治療方向並不錯——‘沒叫倒好’已反證了這一點——如果守方再服,而不功虧一簧,填平了虧空,其功必然凸見,終而大功告成。”
  青禾停了停,接著說:“老師這個‘劇本’,觀衆還沒看到妙處。如果看到妙處,叫好聲一定此伏彼起。也象說相聲,墊話說過了,現在正是不聲不響地向包袱裏裝東西的階段,還不到抖包袱的火候。”
  “嗯。”張老師贊同,“我估計,再有個十付八付就可能見點效了。”
  周教授來四診時,一進門青禾就發現他的褲褶與前幾次不同,褲腿隨著腳步輕快地飄動,直是吳衣當風之狀。
  “周教授,你的病輕多了吧?”青禾迫不及待地問。
  “是呀,‘精誠所致,金石爲開。’我的愚忠這次沒有用錯物件。”周教授面帶喜色:“毛主席說了,除了沙漠,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這家裏也不例外。我老伴可沒我這麽堅定,前幾天給我煎藥都有點不耐煩了,說一張方子總取總煎總吃總也不見效,還不調調藥方,換換大夫。這見了效,她才又積極起來。”
  “你家裏有左中右,這屋裏同樣也有左中右。”青禾說:“在見效的前夕,相當於黎明前的黑暗,我也動搖了,還是張老師指出了亮點。”
  “既然劇本叫座了,那更沒有理由亂改了,我看還得用此方收功——青禾,再抄六付。”
  “效不更方,不效亦不更方,”周教授走後,青禾問道:“按這些元素排列組合,那還應該有‘效亦更方’,‘不效更方’兩項,臨床上應該如何掌握呢?”
  “更方,古代醫家又稱爲轉方、接方,是承前診而再診時的對策。”張老師字斟句酌地說,“更不更方,如何更方,更到何種程度,決定於病機的變化情況,與前次診斷治療的正確與否。古代醫家所言的‘證隨機轉,方隨證變’,即是此意。”
  “那麽不效更方,大概多因前次診斷治療有失有誤,只得改弦更張,另起爐竈。”青禾按著老師的意思推測。
  “嗯。效亦更方,是病機已變,理應治隨機轉,方隨證變,切不可膠柱鼓瑟,不知變通。”張老師想了想,舉例道:“例如《柳選四家醫案》中有張仲華的一則醫案,首次接診時因患者濕痰食滯等實邪困結於內,脈沈而實,所以採用溫通攻下的治法,選用大黃、枳實、附子、厚樸等藥。服藥後患者大便暢通,實邪已去,病機由實邪困結轉爲邪去正虛,脈象亦由沈實轉爲虛細,所以治療方法應相應轉變,改爲養胃和中之法,遣用北沙參、白扁豆、金釵石斛、橘白之類。”
  “那效不更方,相對的多見於慢性病。我看古代醫家的醫案,常見‘方已見效,宜擊鼓再進,再服若干付’之類的話,有乘勝追擊的意思——您看古代醫家將效不更方喻爲‘擊鼓再進’,多麽形象生動,真可謂有聲有色,似乎咚咚鼓聲可聞,勝利之喜可感。”青禾說。
  “以軍事比喻,這情景大概相當於敵方雖敗,然未消滅,‘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所以要象徐大椿在《用藥如用兵》文中所言‘病方衰,必窮其所之,更益精銳,所以搗其穴。’而跳出這一喻體,回到本體來說,之所以效不更方,是因雖然見效,症狀減輕,但減不足言,病機並無根本的轉變,證型相應亦無大的改變,所以仍需因法守方,按原治療方向,以求量的積累。”
  “那不效亦不更方呢?”青禾問,“兩者似乎相近,都是原治療方向不變,繼而等待量的積累。”
  “不效亦不更方雖然與效不更方相近,但更需要定力——因尚無療效支援。”張老師將“定力”說得格外重。
  “那這堅守固守長守‘無效之方’的定力從何而來呢?”青禾又問,“我覺得這好象是向著一個很遠的目標前進,效不更方相當於走了一段路,已經望見目標,所以信心不致動搖,因方向已不會搞錯,所餘下的只是路程的縮短,也是就類似療效的積累,而不必更換方向。而不效亦不更方,好象是走了一段路程仍然遙望不到目標,不免産生方向上的懷疑,選向上的困惑,信心上的動搖。”
  “這定力大概只能來自於對病症病機的掌握,對疾病發展趨向的瞭解,對自己辨證的自信,對方藥功能的信任。如果作到了這四點,那麽就象有瞭望到目標的望遠鏡,指明方向的指南針。對療效的等待就是合理而踏實的企盼,而非守株待兔式的僥倖與偶然。反之,如果不能作到這幾點,那就可能胸無定見,莫衷是一,左搖右擺,忽補忽瀉,朝熱暮寒。”
  “唉,”青禾感歎,“這治療的起效如果都象您們文革中學毛選那樣立竿見影,或者古書所言的‘如湯沃雪’,如‘桴鼓之應’該多好——周教授的病沒見效的那些天,尤其是後幾天——我飽受困擾與折磨。”
  張老師道:“事物發展方式豐富多彩,雖有突變,亦有漸變;治療有速效,也有緩效。當前中醫以治慢性病爲主,所面對的更多的是漸變緩效。所以你對於漸變這一過程,應該有更爲深刻的理解。不妨看看——哦,對於你這文學愛好者來說,應該是溫習溫習——豐子愷的散文《漸》。”
  “老師這一提,我想起來了,豐子愷在《漸》中說:‘漸的作用,就是用每一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變遷的痕迹,使人誤以爲恒久不變,這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在周教授這個病例上,我是中計被騙,以致於飽受困擾。”青禾笑道。
  “‘漸’以時間爲容器,”張老師一字一板地說:“將事物的變化不厭其繁地加以細分詳解,然後將這些變化的碎屑細末不動聲色地分散到多個時間單位中,拉長了抻長了事物變化所需的時間,事物的變化被稀釋淡化虛化,以至於若有若無,所以僅看少數幾個時間單位內的變化,並不能覺察其變。”
  “噢。”青禾有所悟,覺得張老師對漸的分析深刻而細緻,可謂精闢。
  “作爲一個中醫,首先要作到對疾病病機的掌握,對疾病發展趨向的瞭解,對自己辨證的自信,對方藥功能的信任,其次還要對漸變有所思想準備,明瞭即使治療方法正確,慢性病的起效與痊愈也如同抽蕉剝繭,是一個漸變,緩進,潛移默化,漸入佳境的緩慢過程。如周教授的病,是感受寒濕之邪,而濕邪之性粘膩,在諸多邪氣中最難速除,而又年久時遠,根深蒂固,起效必然緩慢。”
  青禾問:“對於‘漸’,應該如何對付呢?”
  “其一,它將起效時間抻長,咱也將觀察期限延長。不以一時兩刻,三付五付藥判療效、定正誤,將療效放在較長的時間單位裏觀察。其二,它細分,咱詳察。練就見微知著的功夫,敏銳地發現細微之處,明察於秋毫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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